【東籬】二叔(散文)
在我眼里二叔一直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說話有點疊句,但是襯衫的領(lǐng)子永遠是泛著洗褪色的白。
一
年少的二叔滿臉的痤瘡,顏色各異,坑包不平,眼睛雖然大大的,很明亮,但是這張臉絕對失去了俊美的優(yōu)勢。
父親寄養(yǎng)在五爺爺家里。老屋的路是窄了又窄的小胡同,路面只有三米寬,都是自家鋪的紅磚,歪歪扭扭地延伸到另一個胡同頭上。外公家也在胡同里,因為拐了幾道彎,那個小院比較安靜。
父親和五爺爺家的兄弟們年齡差距比較大,母親一直替代嬸婆婆給弟妹們?nèi)W校開家長會。二叔,蔫兒淘。成績不用說了,學跟沒學一個樣兒,老師愁白了頭,二叔的成績始終在個位數(shù)上,總是拖后腿的學生。每次都是因為他,母親都是最后一個離開學校的家長。不過,二叔的脾氣是最好的。大叔脾氣犟,姑姑們都是吵鬧型的典范,老叔和哥哥年紀差不多,家里最貧困的年代,老叔沒趕上,但是,二叔卻哄著五奶奶吃飽了飯。
十九歲的二叔,終于不用去學校了,五爺爺給他找了一個工作,在廠里當鍋爐工,母親終于可以放下這塊“心病”了。
好景不長,二叔為了討好鄰居孫嬸兒,去糧油店“偷油”,拿了一個有漏孔的油桶,警察順著雪地上的油印子找到了老孫家。母親得到消息后,先去糧店交了油錢,然后去的派出所。二叔漲紅了臉,不停地說著,我和打更老頭說了,俺嫂子明天來送錢,怎么就是偷呢?母親那時候發(fā)現(xiàn),二叔著急時,說話利索,頭腦清晰得很。
“偷油”的事平息了,他和孫家姑娘談戀愛的事包不住了。兩家人草草地吃了一頓飯就定下了婚事,因為孫家姑娘肚子大了。在那個娶媳婦難上天的年代,二叔十九歲就成功脫單了,六個月后我的堂弟降生了,一直被夸獎的大叔到了三十歲還未娶上媳婦。
當了爹的二叔,每天下班就舉著兒子出門了。鄰居老李那叫一個羨慕,嘴里使勁兒地罵著她的婆娘??纯慈思矣诶隙淮尉褪莾鹤?,你都生了六個丫頭片子了,如果這一胎還是丫頭片子,你就抱著孩子回娘家住吧。
二叔那個高興勁兒一上來,就是疊句一大堆。媳婦媳婦,我多牛,多?!吹竭@樣的二叔,母親又是一句經(jīng)典的開場白:你二叔呀,心眼兒子就是多……
二
堂弟比我小六歲,是個聰明小子,但是淘氣,哄人的功夫一流,瘦高的個頭,高挺的小鼻子,帥氣。
二嬸厲害,脾氣全部發(fā)在了二叔的身上,這事兒全胡同的人都知道。我們搬家那年,二嬸還經(jīng)常拎著笤帚疙瘩罵著二叔打出了大院。二叔絕對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主兒。他的沒脾氣,把二嬸鍛煉成了文武全才的家庭主婦。
外婆說,你二叔過的才是神仙生活。其實,外婆骨子里是瞧不上二叔的,但是二叔看似不努力的狀態(tài)卻是家庭和諧最重要的因素。絕對服從二嬸的決定,工資全部上交,抽幾塊錢一盒的煙,喝散簍子酒,坐在小院里滿面紅光地品著。你再看那桌上,只有一盤花生米,有的時候還是在生吃。外婆每次見到他,忍不住就會問上一句,老二,你咋就那么高興呢?然后,就是倒著小碎步回家給二叔加上一碟紅燒肉。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他一看到二叔就會說,都像老二這樣,人都能活到100歲。然后就是拉著二叔的手,讓他坐在她的旁邊。
二叔第一次發(fā)愁,滿臉是淚,哆哆嗦嗦地說著,不可能?。吭趺催@病就跑到小剛的身上了呢?那一刻,三十八歲的二叔那根根直立的黑發(fā)里隱隱地漏出了灰白。
患者這病確診了,是骨肉瘤,惡性的……醫(yī)生的話音未落,二叔已經(jīng)嚎啕大哭了。
搬離老宅八年的我再次回到這里,住進了五奶奶的老屋。五奶奶,五爺爺都走了,老屋空蕩蕩的,沒有了生氣。二叔一家住在主屋的后院,我每天過去給弟弟打針,都是穿窗而過的。他跟二嬸一直住的都是煤棚子改造的小屋里,爺爺奶奶去世后,老屋給了老叔。
老屋里幾乎沒什么變化,還是老火炕,熱火墻。老叔和二叔一樣喜歡干凈,屋里陳設雖舊,但卻一塵不染。二叔二嬸再加上老叔,他們輪流護理弟弟,我算是一個半搭子“醫(yī)生”了,輸液治療的任務是我的,我也成了暫時的指揮者。
住在老屋能聽到弟弟的呻吟聲,一陣陣地傳來,我的心就是一股一股地揪著。二叔近乎于癲瘋狀態(tài),出去算卦,找到了一位老和尚,說弟弟只要吃水煮菜就能活著。于是,他第一次和二嬸發(fā)了火,把二嬸剛剛燉好的雞湯倒進了馬桶。二嬸站在院子里罵娘,他沒回應,而是端著剛出鍋的水煮白菜走進了小剛的臥室。兒子,聽爸爸的,能活。
小剛走的那天清晨,天陰得厲害。老叔來砸我的房門,動靜大的全胡同的人都能聽到。肥大的中山裝裹著小剛瘦癟的身體,一頂前進帽蓋住了他大半張臉。二嬸哭得撕心裂肺,二叔反倒平靜了很多。
短短的三個月,成了小剛永遠的十八歲……
三
老屋動遷那年,我再次回到了那條胡同小住。
大叔和二叔為了要一個大一點的房子,放棄了樓房,搬進了廠區(qū)附近的平房。五十幾米的住宅,外加一個大院子。他們是兄弟,也是最近的鄰居。老叔把最大的老屋折成現(xiàn)金,成了上門女婿。自此,我們永遠地告別了老宅,跟那些快樂的、悲傷的記憶做了一次徹底的封存。
因為有了小兒子,二叔的臉上又有了笑容。只不過,二嬸的脾氣更大了??焖氖哪昙o帶著幼子,又得管全家的吃喝拉撒。二嬸發(fā)脾氣的時候,血壓絕對超二百,聲音也高到噪音的分貝,可二叔還是那樣,一點點地勸著,說不明白就趕緊撤退,還是一樣害怕二嬸的笤帚疙瘩輪到他身上。他還是一天二兩酒一碟菜,一包最便宜的老煙兒,陽光透過門前大楊樹的葉子看著他悠閑的模樣……
接下來的十多年,家里出了很多大事兒。母親、老姑和大叔相繼去世,我們一大家子的人都處于凌亂之中。母親五十八歲,老姑四十七歲,晚幾年走的大叔才五十七歲。
二叔害怕了,領(lǐng)著二嬸爬山拜佛,每天絮絮叨叨的,嘴里說的什么大伙兒也沒聽清楚。二嬸一直因為搬進樓房后拮據(jù)的生活而苦惱,別人家高高興興地裝修搬家,他們卻是臨時搭建了灶臺,買了最便宜的衛(wèi)生間用品就草草地搬了進去。五十多歲的他們,孩子剛剛上初中,花錢的地方多,二嬸是緊了又緊,勉強維持著家計。
再次見到二叔,發(fā)現(xiàn)他變了好多。那是2011年的春節(jié),我和大姑老叔去二叔家吃飯,在端起酒杯前,他長長地舒一口氣才抿上一口。二嬸瘦了,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強勢,可是底氣大不如從前了。
別抽煙了,咳嗽得厲害就去看看醫(yī)生。二叔看著已經(jīng)咳出眼淚的二嬸忍不住勸著。
看什么醫(yī)生?有那閑錢嗎!吃點藥頂頂就好了。二嬸使勁地吸了一口煙,終于鎮(zhèn)住了咳嗽。
大姑和大姑父都勸著說,過完年還是去看看,這咳嗽有大半年了。二嬸答應著,眼淚不自主地掛在了眼角。
飯后,二嬸拉著我躲進了廚房。芳,我前幾天去算卦,老和尚說,你五奶奶年輕時請過送子觀音,不供的時候沒送廟里,所以,她的后代不興旺。我呀,這病肯定也不是啥好病。
二嬸,有病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咱不信這些哈。我盡力地勸著,可是內(nèi)心已經(jīng)多了幾分不安了。
唉,我要是走了,你二叔那個樣子,我的二寶可咋辦呀!別人都去出去找掙錢的門路,你二叔就是掙這點錢兒……二嬸說著說著就小聲啜泣起來。
二嬸真的走了,肺癌,和我母親得的一樣的病,那么堅強的她居然沒挺過三個月。
這一次二叔沒有嚎啕大哭,而是一夜白頭。
老人們說,夫妻之間不送行。二叔不信這個邪,他和二寶一直把二嬸的骨灰送到墓地。二寶啊,以后爸爸陪你,別害怕。二叔第一次說話語氣堅定,二寶卻站在墓碑旁嚎啕大哭。那一年,二寶剛剛十三歲。
四
在父親最后的日子,二叔急匆匆地趕到醫(yī)院。
躺在床上的父親抬眼就認出了他,老二……吸著氧氣的父親堅持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
兩天后,2022年的最后一天,大雪紛飛,父親走了。在那個疫情肆虐的特殊時期,與父親告別的儀式很簡單,只有我們幾個親人圍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我們眼前。
二叔老了,快七十歲了,滿臉褶皺,目光渾濁,眼淚在眼圈里滾了又滾,噗噗地落了下來……
轉(zhuǎn)年春天,我選了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把父親送到了母親的身邊。
那一天,陽光真的很刺眼,穿透了密致的松針,落下五彩斑斕的光影。母親和父親終于再次團圓了,了了我的心愿。
二叔的背駝了,夾克衫一如既往地水洗白,他從父親那一路往前走,五爺爺,五奶奶,大叔,二嬸,老姑,還有我的外婆和哥哥……
快,時間真快呀!他嘴里叨咕著,腳步?jīng)]有了年輕時的輕盈,卻還算得上穩(wěn)健。二弟說,二叔越發(fā)寡言了,他們只是偶爾在微信上說幾句話。他一個人,一碟花生米,一杯白酒,在陽臺的餐桌邊,從中午坐到晚上。
再見二叔,在老叔兒子的婚禮上。
二叔,二寶的婚事你也操操心,老大不小的。二寶總住在宿舍,你一個人我們也擔心……我坐在他身邊抬頭看著他。
不著急。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急沒用,沒用。想當年我第一個結(jié)婚了,咋了?咋了?我,我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早結(jié)晚結(jié)都……都是他自己的福氣。我一個人多好,日子不長不短,剛剛好……
陽光穿窗而入,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有些許落在了二叔的臉上。銀色的頭發(fā),被皺紋擠小的眼睛,只剩下一半的眉毛顏色變得更淺了。絕對不是帥老頭,可他淡然的樣子忽然就迷了我的眼……
你二叔呀,那慢悠悠的性子能活到一百歲。外婆的話我依然記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