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進城養(yǎng)老(散文)
趙東祥逐漸變老,身板已經(jīng)不再結(jié)實,無法再下地干活了。遠斌和弟兄商量,將父母接到城里養(yǎng)老。
“我們才不去城里,城里哪有農(nóng)村安逸?”母親張桂芳堅定地說。
“城里住高樓,晚上都是路燈,到處透亮,比農(nóng)村好多了。生瘡害病,就醫(yī)也方便,住在一起,我們也好照顧你們。”弟弟說。
“我們在趙家溝住了一輩子,舍不得啊,我們走了,那些土地哪個來種,養(yǎng)個雞鴨都不方便。在趙家溝,有土地,種點蔬菜、蔥蔥蒜苗,吃不完。還不打農(nóng)藥,哪點不安逸?”母親又說。
趙東祥年輕時像一頭牛一樣,吃得差,干得累,早出晚歸,肩挑背磨,栽秧打谷,犁牛耕田,累積了一身的疾病。不僅有風(fēng)濕病、胃及十二指腸潰瘍,還有膽結(jié)石。遭受了幾次手術(shù)的折磨,長期吃藥,身體比張桂芳差,在農(nóng)村的確也做不了活兒了,見兒子遠斌要接到城里去養(yǎng)老,他還是有點心動。半天吐出一句話:“我們老了,不中用了,但也不想成為你們的負擔(dān),你們看著辦吧!”
說完,拿起那把已經(jīng)用了幾十年地鋤頭,埋頭往包產(chǎn)地里走去。那鋤頭的鋤棍已經(jīng)被他手上的老繭磨得發(fā)亮、鋤頭縮小,這些變化都凝聚著他的勞動旅程。那背影就像當(dāng)年扛木頭的活兒,被人奪掉時,那樣悲涼,那樣無奈。
遠斌見父親不高興了,就和妻子一起追了上來,在堰塘邊的包產(chǎn)地里,見到了老父親。趙東祥心事重重,揮舞著不再高揚的鋤頭,將麥苗地里的雜草除掉。妻子說:“你看老爸,舍不得這里的土地啊,心里不是滋味。走,我們再過去開導(dǎo)開導(dǎo)他老人家。”
遠斌沒有安慰父親,彎下腰來,與父親一起除草。不一會兒,這塊地的雜草就清除干凈了。趙東祥杵著鋤頭,望著綠油油的麥苗,滄桑的臉上又露出了微笑。他說:“遠斌啊,你看這塊地,多好??!只要我們勤快點,一年的麥子夠我們?nèi)胰说目诩Z了。我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就是沒有搞懂,在土地上撒上種子,澆灌、除草,他就能夠冒出糧食,就可以養(yǎng)活人。你是讀書人,你說,這是什么道理?”父親的世紀之問,讓遠斌陷入了沉思。
遠斌學(xué)過化學(xué),也知曉一些農(nóng)業(yè)知識,但他心里明白,土地能長出糧食,是因為有父親的汗水澆灌。
見遠斌無言以對,趙東祥笑著說:“夏收的時節(jié),你開車帶我們回來收糧食,我就同意去城里,也不枉你們一片孝心?!?br />
回家的路上,趙東祥說:“趙家溝里像我一輩的好多人都不在了??上О?,兒女都去外面打工了,那些修好沒幾年的樓房,沒有人居住,留下好多的空房子?。∥覔?dān)心,以后不在了,這些這么好的土地,還有沒有人來種??!”
“老爸,你不要擔(dān)心,以后都將實行機械化耕種。耕地用旋耕機,撒種子、噴農(nóng)藥用無人機,收割的時候有收割機,谷子、麥子熟了還有風(fēng)干機,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勞動力了,農(nóng)民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的農(nóng)民了,告別肩挑背磨,當(dāng)農(nóng)民也很舒服。但是必須有文化才能掌握好機械設(shè)備的操作?!边h斌寬慰著老爸。
“咦,喔嘎(為啥)這個世代變得這么快???那二年毛主席說,農(nóng)業(yè)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硬是要實現(xiàn)了??!可惜我們老了,估計看不到那一天了。”東祥一聲嘆息。
老母親張桂芳,與父親趙東祥相愛一生,一起打拼,把一個即將崩潰的家,搞得風(fēng)生水起,四個兒子都有了出息,也都接到了婆娘,日子逐漸舒展。她的心里只有趙家溝。趙東祥同意進城后,給她說:“娃兒他媽啊,我們都老了,也做不動了,兒子媳婦一片孝心,要接我們進城,我們就聽他們的吧。人老了,也玩一次格,看一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是喔嘎(怎么)的,也不枉自到這個世上走一趟?!?br />
“要去,你去,我一個人守到老屋,養(yǎng)點雞鴨,喂頭肥豬,過年了,等四個崽回來拿,好安逸??!”張桂芳有點激動了,端起一碗米,就灑向在院里到處覓食的雞鴨。
“咯、咯、咯嘚!咯、咯、咯、咯嘚!”“嘎、嘎、嘎!”雞鴨的叫聲讓張桂芳怒氣沖沖的臉變成了一種幸福的微笑。
還是遠斌妻子聰明,笑呵呵地走上前去,護著老媽說:“哎呀,我們就是請你們二老去城里住幾天,不習(xí)慣,你就回來。家里的雞鴨豬,我們交給隔壁的二娃幫到管,過年了,你就回來殺豬、殺雞,吃現(xiàn)成的,哪點不好?”
“那我們隔那么久就回來一下,你們要用小轎車把我們送回來?。 蹦赣H有點松口。
“要得,要得,我們隔一段時間送你們回來,我們也回趙家溝鄉(xiāng)下享受一下農(nóng)村的新鮮空氣?!边h斌立即附和道。
就這樣連哄帶騙,把二老說動了。趙東祥說:“遠斌,你們幫我收拾一下,我出去有點事情?!?br />
遠斌不明白,老父親是什么原因要出去,也就尾隨其后,探個究竟。
趙東祥來到趙東河家,一進門就被趙東河笑瞇瞇地迎進堂屋,說道:“我看你的崽娃子回來了,聽說要接你們進城去享福了,老哥子,我羨慕你啊。你年輕時候,苦了些,把兒女養(yǎng)大,也該享福了??!”
趙東祥從包里摸出200元錢,塞給東河,說道:“我們要離開趙家溝了,上次,叫龍娃幫我買的肥料錢,我來付給你。免得以后久了搞忘了?!?br />
“哎呀!你還專門來一趟,這點錢,就算了啊,你們一家人沒有少幫趙家溝的人,家家戶戶都受了利益的,就算我家請你吃飯了吧!”
東河硬要將錢退還給東祥。東祥急了,說道:“老哥子,橋了橋,路了路。一碼是一碼。在趙家溝住了一輩子,我從沒有欠過別人的錢,我要把賬搞清楚,免得人走了,背個壞名聲?!?br />
“哎呀!你真是個好人啊!”東河硬不過東祥,只好把錢揣起來。轉(zhuǎn)身提出一袋血橙,遞給東祥:“老哥子,我屋里也沒得啥子送你,就送你一袋血橙,以后吃完了,我叫龍娃給你們送到城里,也算是趙家溝的特產(chǎn),進城后,不要忘了我隊上的人啊,要經(jīng)?;貋戆?!”
離開趙東河家,帶著滿意的微笑,趙東祥來到老父親墳頭,向老父親磕了三個頭,嘴里小聲地說道:“遠斌他爺爺,我們在趙家溝住了一輩子,你的孫兒有出息了,要接我們進城養(yǎng)老,我給你港(講)一聲,你在這守到,等我老了就回來陪你和老娘。”
說完,繞著墳頭走了一圈,順手除去一些雜草。緩緩地彎下腰,用顫巍巍的手抓起一把泥巴,從褲包里扯出紅布,包裹起來,塞進胸口的內(nèi)包里。離開時,依然是用腳在站過的地方踢了幾下,看是否落下東西,張望幾次后,才離開。
遠斌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父親是舍不得這片土地。
車子從九龍湖大壩離開,剛上坡時,就聽到后面?zhèn)鱽硪粋€人的喊聲:“東祥老輩子,你們等一下?!?br />
遠斌從后視鏡里看到一個農(nóng)村婦女,抱著一只老母雞,飛快地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說道:“哎呀!你們跑得好快啊,看到你們要出門了,我轉(zhuǎn)身就去逮雞,終于把你們攆到了,跑得我氣都要斷了?!?br />
遠斌把車子停下來,打開車窗,臉上充滿笑容的趙東祥問道:“吳嫂嫂,你跑得那么快,有么果事嗎?”
趙東祥嘴里的吳嫂嫂是,遠斌隔壁的哥老倌的老婆,當(dāng)年他的兒子冬娃考起了槐州高中,讀書時得到了在學(xué)校教書的遠斌三弟趙遠亭的幫助,后來考上了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縣醫(yī)院,當(dāng)了一名醫(yī)生,醫(yī)術(shù)高超,口碑很好,后來當(dāng)了一個科室主任,成了縣醫(yī)院的頂梁柱。所以她特別感謝東祥一家人。
“東祥大爺、桂芳大娘,聽說你們要進城了,我還說給你們做鍋邊饃饃吃,沒有想到,你們來得這么急,我一家人要感謝你們的好處,我們家里也沒有什么好東西,所以,我拿只老母雞,你們燉到吃,祝你們二老長命百歲!”
“哎呀!要得莫果(啥子),都是你崽娃子能干,你把雞拿回去,你屋里還有老年人,給他們補補身子,現(xiàn)在生活好了,讓他們多活幾年?!壁w東祥堅決不要。
哪知道,吳嫂嫂將雞從車窗塞進汽車,轉(zhuǎn)身就往回跑了,留下一個毛辮子直飛的背影。
“哎,趙家溝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真是好啊,遠斌你們要記到,人一輩子多做點好事,心里總是舒坦的!”趙東祥的眼眶濕潤了。遠斌默默地記住了老父親的話。
車子經(jīng)過寨子梁子,趙東祥說道;“把車停一下,我再看看趙家溝?!?br />
遠斌緩緩地將車子停在寨子梁子半山腰上。打開車門,扶著老爸,滿足他的愿望。二弟說:“走啊!有么果(什么)看頭,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溝溝,我們接你去城里享福,又不是去受苦?!倍苓h宇有點不耐煩了。
“你懂個球,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里生活,不管你走到多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先,不要忘了根啊?!逼綍r溫文爾雅的老父親一下子就怒了。二弟自知莫趣,退后兩步,老父親平緩語氣說道;“老大、老二,你們要記到對面那塊土和溝隴中央的那塊田都是我們家的,要不把它栽成樹子。還有那老屋,你們也要留到,這是一個念想?。 闭f完,手一揮,就往車子走去。遠斌的眼淚涌了出來,他知道父親的意思。
站在趙家溝的村口,遠斌心中五味雜陳。風(fēng)輕輕拂過,竹韻悠悠,似在挽留,又似在催促。那熟悉的小徑、錯落的屋舍,都在眼前漸漸模糊,化作心底最深的眷戀。此去山高水遠,趙家溝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卻會在記憶里永恒,成為漂泊路上永不熄滅的溫暖燈火。
步出趙家溝,回首淚難收。溝水潺潺流,恰似離人愁;別后趙家溝,相思幾度秋。夢中尋舊影,醒卻意難休;遙念趙家溝,山青花欲紅;不知離別后,風(fēng)景可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