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歲月】秦二嫂再婚(小說)
秦淑蘭背對著大炕,在北邊兒的板柜上揉面,夏天日頭長,都八點了,天還沒暗下來,不用拉燈也能看得清。屋子是個一堂兩屋的結(jié)構(gòu),里屋一盤大炕加一排矮柜,把空間占了一多半,堂屋的門口壘著一個灶臺,后墻下放著飯桌、碗柜、高柜,靠著東墻還有一溜水甕,蓋住甕口的案板上,放著鍋碗盆瓢,堂屋是做飯吃飯的地方。東屋是儲藏間,堆放著糧食口袋,米面油料,放滿了物實。三間房子各有不同用場,但都整理得井井有條,看出男女主人的勤快利索。秦淑蘭早上起了面,打算蒸幾籠饅頭,她的雙肩有力地起伏著,腰胯臀部節(jié)奏盡顯地擺動,展示她張凸有致的線條。從背后看她的身條還很美,肥腴豐滿而不臃腫,腰是腰,胯是胯,一點兒也不像快六十歲的樣子。她揉了很大的一塊面,要蒸兩籠屜饅頭。秋天了,地里忙,忙到做飯都沒功夫,只能瞅著一點兒閑暇多蒸一些溜著吃。
郭成從地里回來了,他騎著三輪車嘟嘟地開到了院子里,車上拉了高高的一車干豆角,是剛從地里摘回來的。深秋時節(jié),作物成熟,農(nóng)民們不斷從地里收獲著,一樁一樣地納糧入庫。
郭成把車上的干豆角下在院子里,鋪了半個院,還好他家的院子大,等著明天晾曬一下打豆子。他整理好工具,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進(jìn)家門??吹脚苏谠钆_前炒菜,問道:“做好飯了?”“嗯,你回來了?”她抬起頭看了郭成一眼,倆人都含著笑意,還有幾分濃情脈脈??吹焦苫颐纪聊槪屗s緊洗把臉上炕吃飯。
郭成今年六十二,頭發(fā)花白了,但高高的個頭,腰板依然很直,透露著幾分英颯,看出年輕時是個俊男。他說話和氣,性情溫和,是個體貼老婆的好男人。郭成和秦淑蘭是二婚,結(jié)婚一年多點,生活中的甜蜜素還沒有散發(fā)殆盡,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婚姻來之不易,所以二人十分珍惜,決心要恩恩愛愛過到老。倆人說話溫柔體貼,透著無限愛意。
很快,秦淑蘭把飯菜端上了炕桌,大白饅頭蒸得喧乎,炒了一盤豆角,豬肉片兒油花鮮香,豆角綠嫩清脆,看著就有滿滿的食欲。洗了兩三個辣椒,幾根大蔥,郭成愛就著這些吃飯,他盤腿上了炕,倆人面對面開吃。郭成邊吃邊又端詳妻子幾眼,其實秦淑蘭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兒,老了還透著幾分端莊,黑眉俊眼,頭發(fā)依然漆黑,臉上的皺紋也不明顯,只是曬黑了。不過莊戶人呢都是黑黢黢的,哪有白面妲己?那成何體統(tǒng)!
秦淑蘭緊讓著郭成多吃點兒,餓了多半天了,我的手藝不錯吧?當(dāng)然,我的美嬌娘黑牡丹做的飯還能差?做成啥樣我也吃得香甜。秦淑蘭淺淺地笑了。郭成一直背地里叫她黑牡丹,她是心領(lǐng)的也默認(rèn)了,他倆確實很恩愛,只要沒有孩子們的攪擾,她相信她的第二次婚姻是幸福的。
還沒有吃罷,就聽到街門響起,兩人抬頭一看,原來是老郭家的二閨女小梅騎著摩托來了,剛進(jìn)院就咋咋呼呼地說著喊著。這可是個刺兒頭,總是來挑毛病、造矛盾,生怕他們倆人恩恩愛愛過好日子,也許是天生的嫉妒和敵意吧,沒事兒也要找點兒事兒。秦淑蘭很怕她,總是故意躲著她,盡量不和她搭話,讓她有事兒和他父親說吧,省的被刺,被傷,再暗自傷心。
她像一陣風(fēng)似的進(jìn)了家門,給她加個小旋風(fēng)的外號倒是不差:“哎呦,吃上了,大白饅頭蒸好了。怪不得我老爸總是夸姨手藝好,百里挑一?!惫∶烽L著高挑的身材,圓臉盤大眼睛,梳著一根馬尾辮,給人干煉潑辣的印象。小梅說話速度快,表達(dá)直接,很少考慮旁人的感受,因而招人反感是難免的,可她不會顧及這些,我行我素慣了。
秦淑蘭趕緊下地招呼:“你沒吃了吧?也上來吃點兒吧,還熱的呢?!?br />
“不吃了,不吃了,姨快吃吧,我來和我爸拿點兒東西?!鼻厥缣m沒再多說話,便又上了炕,低著頭吃自己的飯。
他爸讓女兒吃飯,問她有啥事兒?小梅爆豆子似的,乒乒乓乓地說:“爸,我家明天賣菜,老爸和我去干一天活,讓姨一個人在家收豆子吧?!?br />
“嗯,嗯,行,我明天和你去賣菜,家里的事兒再說?!?br />
“另外老爸先拿給我三千塊錢。我賣了菜還你?!?br />
他爸疑惑地問:“今天就拿嗎?家里沒現(xiàn)錢,我明天給你拿去吧!”
“明天來不及,就今天要?!?br />
秦淑蘭突然想起前幾天賣豬的錢,除了還人的外債,還有幾千塊,她收起了。便對郭成說:“有三千塊呢,我給拿去?!?br />
“咦,家里的錢都是姨姨管著呢?您真有兩下?!鼻厥缣m沒說話,放下碗筷去給她找錢。郭成趕緊對女兒澄清:“那幾個錢就在柜子里放著,不是誰管著。本來是給你姨準(zhǔn)備買個戒指的,你急用你就先拿著。”
“哦哦,是給姨姨買戒指的。要不我就去別人家借吧?!?br />
“不用,不用,你拿上先用吧,我不急。是你爹一開始就答應(yīng)給我買的,他一直沒買。說是今年有錢了再給我?!鼻厥缣m的神態(tài)仿佛是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急著辯解,生怕被誤會。
“哦,那我就先拿上用。不過買個戒指也不適用,丟到柴禾里就找不到了。”小梅明顯地不屑和譏誚。
秦淑蘭沒吭聲。
小梅邊說邊把錢揣起來了,秦淑蘭讓她數(shù)數(shù)夠不夠,她說不用了,自家人。看來是急著用,生怕被人再搶回去,揣錢時利索得很。
小梅臨走又找見一個大食品袋兒,把饅頭裝了六七個,說是姨的饅頭蒸好了,我拿回去給孩子們吃。
秦淑蘭和郭成一致說:“拿吧,拿吧,多拿幾個?!?br />
小梅咚咚地走了,腳步聲有勁,后聽到騎著摩托一溜煙兒出門去了。他爸出去關(guān)門,秦淑蘭心里想,就怕家里有一點兒存款,一打聽到有錢就來借,一借就不還了。想想很生氣,那錢可是我的,我干嘛多嘴要說借給人家呢?真是費力不討好。
第二天,秦淑蘭頂著大太陽,一個人在地里收豆子,彎腰撅腚地很累人,汗水早濕透了衣衫,頭發(fā)一縷一縷地往下滴水珠。已經(jīng)拔了多半天了,此時又渴又餓,她用手抹抹臉上的汗珠子,抬頭四望,還有那么大一塊地呢,足有二三畝,一個人是干不完了。低著頭,一邊拔豆秧一邊生氣,現(xiàn)在賣菜裝菜都有工人,非要把他爸喊去,誠心就是讓我一個人收割這么大一塊地。平時一有點兒活兒就把他爸叫去,我家的活,她從來也不幫著干點兒,好像我就應(yīng)該多干。等秋收后有了錢,趕緊來拿,好像理應(yīng)都是她的,想想自己這樣沒明沒夜地做活,是為了什么呢?自己一個人在舊家種地,受這樣的罪也夠了,還能有點兒積蓄。自己越想越生氣,大半后晌就回去了,不想再做了。
一進(jìn)院門就渾身乏困,真想馬上睡一覺,簡單地吃了點舊飯,沒有再去地里,因為整日勞累,一躺在炕上就睡著了。
郭成開著三輪車是下午五點多回來的,進(jìn)了院子,看到妻子沒去地里,心想是不是難受呢?還是連日來累壞了,不想去地里了?他走進(jìn)屋子看到秦淑蘭臉朝里睡著?!霸趺戳?,不舒服嗎?”秦淑蘭翻了個身緩緩坐起來:“你回來啦?沒難受,只是躺著就睡著了。你吃飯了嗎?”郭成說吃過了,吃過回來的。郭成也看出秦淑蘭情緒有點兒不對,大概是為買戒指的錢,心里不痛快吧。一邊打水洗臉洗腳,一邊對她說:“等忙完了秋,我們進(jìn)城去,給你買點兒衣裳,買個戒指,再買一根兒項鏈兒。你進(jìn)門一年多了,我也沒給你買個啥,心里著實過意不去?!?br />
秦淑蘭懶懶地說:“不著急,買那些也沒用,我也不戴。再說了,整天干活,戴上也容易丟了?!鼻厥缣m下炕整理屋子,開始喂豬,喂雞。郭成站起身幫著妻子打下手,柔柔地抓起她的手說:
“別生氣,孩子們愛怎么說,咱倆好就行。我心里有你,不會虧你的,等忙完秋我們一塊兒進(jìn)城去,你放心?!?br />
秦淑蘭抽回手,動情地看著郭成,長長出了口氣,幽怨地說:“誰知道將來會是什么樣?真能過到頭嗎?”
“說什么話呢?怎么不可能?除非你變了心?!?br />
秦淑蘭心里還是忐忑的,兩邊的孩子們都不省心,不停地給制造摩擦,她不能確定倆人能走到哪一步。
過了幾天,地里的活基本做完了。大女兒小菊打來電話,讓爸爸和阿姨一塊兒到她家里住幾天,幫忙看一下孩子,她兩口子要出門進(jìn)貨。小菊住在城里,開了個服裝門市店,也離不了他父親的幫忙。秦淑蘭趁機(jī)對郭成說,我想回家看看孫子,你自己去吧。
“那你回去幾天呢?我和你一塊兒回吧?小菊家可以讓她婆婆幫忙?!?br />
“不用你,我自己回,你還不知道我家的情況?你去干嘛?我坐上班車,自己回去?!?br />
郭成雖然答應(yīng)了,但是很不放心,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住上幾天就趕緊回來。
“我最多去小菊家兩三天,就回來收拾那點兒零星的莊稼。你也不要回去的太久,和孩子們發(fā)生了什么矛盾,你忍讓著點兒,別吵,整理一下你的舊屋子,啥也別拿,就趕緊回來,我等著你?!?br />
郭成用三輪車把她送到車站,上車后又安頓她:“回來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來接你?!?br />
秦淑蘭有半年多沒回來了,心里放不下的是那個老房子和小孫子,不過細(xì)想想又不敢多惦記。老房子陳舊破敗,不能住人了,還有啥念頭?兩個小孫子雖然可愛,可媳婦兒又那樣惡作,一旦在一塊兒處就生不完的氣,受不完的治,還是遠(yuǎn)離她為好。坐班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就到了,也就一個小時車程,下車再走十來分鐘就進(jìn)了村。她先回了自己的舊房子,熟悉的路,熟悉的街坊鄰居,讓她百味雜陳。打開街門,看到破敗的院子荒草滿地,心里酸楚,倆眼發(fā)澀,差點兒掉下眼淚。她走到家門口打開門,又打開窗,先讓風(fēng)吹吹,去去霉味兒,家里潮濕得夠嗆。自己走后,兒子、媳婦兒從來不到這里,沒人照看。她又走出家門,院子墻角里到處是出沒的老鼠,吱吱地亂竄亂鉆,野鴿子在屋頂咕咕地叫,鴿子糞落滿了屋頂和屋檐下,看著膈應(yīng)。她走進(jìn)屋里,拿出鐵鍬鏟院子里的草,院子雖然不大,但是草密集高聳,鏟起來頗費功夫。這時鄰居劉嫂聽見了動靜,站在院墻邊問她話:“淑蘭妹子,回來看看?一個人回來的?”
“嗯,是呀,劉嫂,我回來看看房子,整理一下,小心塌了,住個一兩天我再走?!?br />
“孩子們也沒顧上給你過來看房子,前幾天下大雨,我都擔(dān)心你的房子要塌。讓孩子們閑了給你拾掇拾掇吧,房子太老了,小心塌了?!?br />
“是呀,是呀,劉嫂,房子是不能住了,孩子們也沒功夫,我也不敢和人家開口,糊弄著吧,也不住人了,塌就塌吧。”
“哎,在那邊兒挺好?住得慣嗎?你那男人對你好嗎?”
“嗯,嗯,可以,劉嫂沒辦法,但凡有點兒辦法,誰走這條路呀?”
“那你先整理著,中午過來吃飯?!?br />
“那劉嫂,你忙吧,一會兒再說,我去孩子們家看看?!?br />
秦淑蘭鏟完院子里的草,其實只鏟開一條道,把房檐上夠得著的鳥糞掃了一下,房檐下鏟干凈,把老鼠洞填了填。走進(jìn)屋掃灰塵,灰土掃起來滿屋子飛揚,頭上套著塑料袋兒,戴著口罩,都感到撲鼻的嗆味兒。被褥在柜子里放著,摸摸潮濕得厲害,拿到院子里晾曬一下。想喝口水,可是院子里沒有水井,也沒通自來水,只能先去兒子家再說吧。
給孫子們買了一兜子吃的,提上,鎖好街門,向兒子家走去。前后街的距離幾分鐘就到了,推開街門,兩個小孫子看到了,從家里撲出來,喊著奶奶、奶奶,向奶奶的懷里撲來。奶奶抱著兩個孫子,眼淚嘩嘩地流,大寶,二寶,奶奶想你們,想死你們了,你們想奶奶了嗎?兩個孩子一邊抱著奶奶,一邊跳著喊著,我們想奶奶了,我們天天想奶奶,奶奶,你這回別走了。好的,好的,奶奶聽你們的,奶奶不走了。
大兒媳婦兒看到了,走了出來:“吆,您可回來了,稀客呀。怎么想起回來看孫子們了?”
“我想孫子就回來了么,那還得有個時間?”
“孩子們想你,可見不著你;我累得不行,想讓你哄哄也夠不著,你可清閑著呢。”
“孩子們離不開我,我也可以不走,就怕是沒我住的地方?!?br />
“看你說的這么可憐,你不是有房子嗎?怎么就沒地方住了?有了新家了,看不起舊房子了?”
“那舊房子都快塌了,我住在里邊兒,哪天把我壓住了,都沒人知道?!?br />
大兒媳沒說別的,只哼了一聲,扭頭進(jìn)屋了。
她一手領(lǐng)著一個孫子,杵在當(dāng)院里,進(jìn)退兩難??诳实暮?,想喝杯熱水,也不知這杯熱水能喝的下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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