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一元硬幣(小說)
一
走進(jìn)候車大廳,一股暖意撲面而來,但致民心底的寒意卻并沒被驅(qū)散。
再過幾十分鐘,他就可以登上火車,就可以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就可以飽飽地吃頓飯,美美地睡個覺了。
但內(nèi)心,他卻不想回去!不,確切地說,是不想就這樣回去,不想就這樣一事無成、兩手空空地回去面對父母那溝壑分明的臉……
他清楚記得,那一年,是1983年!
父母含辛茹苦供他十年寒窗,可高考他卻名落孫山。這讓他深感愧疚,更無顏面對父母。
走出校門,他滿臉淚水,朝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毅然決然踏上了去北方的路!
聽說北方有很多私人煤窯,只要肯下力,一年就能掙個萬元戶。所以,他沒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選擇南下。
乘火車、坐汽車、搭驢車,經(jīng)過十多天折騰,終于來到了傳說中的那個小鎮(zhèn)。
他花八角錢找了家旅館住下來。
不用問,旅館老板就清楚他來此地的目的。便沖著致民說:“娃娃!別看這小鎮(zhèn)四周都是光禿禿的山,可腳下的土地卻神奇著哩!選準(zhǔn)一塊地挖下去,全是黑黝黝的煤炭,運出來就能變成白花花的銀子。”
致民心中充滿了期待。
晚上,致民靜靜地躺在旅館的火炕上,感覺自己仿佛真的掙到了一萬元,光鮮亮麗地回到了家鄉(xiāng),給父母修了一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兩層小樓。
朦朧之間,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把他驚醒。他翻身起床,悄悄靠近窗臺,挑開窗簾一看,只見一位中年婦女,懷里抱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幾個人擁著她,哭哭泣泣地走進(jìn)了隔壁客房。
第二天起床,致民沒看見昨晚走進(jìn)他隔壁客房的那幾個人,于是便向旅館老板打探。
老板若無其事地說:“這有甚稀罕的。娃娃在窯上挖煤出事了,家里人過來幫他料理完后事,回家了!”
致民腦子嗡地一聲,滿臉疑惑地盯著老板。
“待幾天,你就習(xí)慣了。這種事,天天有?!闭f完,老板不屑地轉(zhuǎn)過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致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許久才回過神來。他決定還是不急著找煤窯挖煤掙錢,先在鎮(zhèn)上“待”幾天,看看情況再說。
一連幾天,致民看見,有的相互攙扶,三步一回頭離開了小鎮(zhèn);有的抱著瓦罐罐,哭哭泣泣離開了小鎮(zhèn);還有坐在獨輪車上,被親人推著離開了小鎮(zhèn)……
致民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旅館。
旅館老板坐在門口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老旱煙,見致民回來了,站起身說了句“跟我走吧!”
既像是對致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但致民還是身不由己地跟在老板身后,來到了旅館背后的一片山坡。
老板指著山坡上那一堆堆黃土包說:“看見了嗎!那都是和你一樣,揣著‘萬元戶’的夢來這里的;可如今,夢還在,人卻已經(jīng)變成黃土了!也有被親人化成灰燼,裝在瓦罐罐里帶回的?!?br />
致民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回到旅館的。
晚上,致民呆呆地靠在炕頭,不知該何去何從。
突然,房門推開了。旅館老板走了進(jìn)來,看了看致民,不緊不慢地說:“這‘萬元戶’,可不是那么好掙的,弄不好,就把命丟在這了。你年紀(jì)輕輕的,還是從哪來,回哪去吧!”
致民瞅了瞅老板,怯生生地說:“我是從家里跑出來的,那好意思再回去。況且,路費也不夠了?!?br />
老板吧嗒吧嗒地接連抽了幾口老旱煙,停了會,把煙鍋頭在鞋底磕了幾下,起身背著手走出了房間。
二
第二天,老板找到致民,沉著臉說:“如果你還想掙個‘萬元戶’,就順著旅館后面的山溝往里走,不出十里地,準(zhǔn)有人要你;如果不想掙‘萬元戶’,又不好意思回家,那就留在我這里當(dāng)個小工。包吃住,每月三十!”說完,也不等致民回話,便轉(zhuǎn)身離去。
致民遲疑了一會,找來掃帚,開始清掃院子。
幾個月后,致民仍困惑不解:自己來這里,原本是想挖煤,掙個“萬元戶”的,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這旅館的伙計!
老板是當(dāng)?shù)厝?,對致民不薄,在廚房隔壁給他安排了個獨居小房間,讓他身在異鄉(xiāng)也能找到一絲家的感覺。
從小鎮(zhèn)旁的山路上馳過的一輛輛運煤車轟轟隆隆,晝夜不停;從小鎮(zhèn)經(jīng)過的人流熙熙攘攘,延綿不息。有剛從四面八方,歡天喜地趕來的新面孔;有拖著疲憊的腳步,三步一回頭,抺著淚離開的老熟人;還有排著隊等候裝煤的各地司機……
冬天來了,天空飄起了雪花。來拉煤的客商擠滿了小鎮(zhèn),這也是小鎮(zhèn)飯店、旅館的老板們最高興的時候。
當(dāng)然,更高興的,還是煤窯老板。
致民老板的旅館每天都客滿,但仍不斷有人上門來找客房。于是老板也學(xué)其他旅館的樣子,把房價從每天八角調(diào)到了一元二,在每個房間還臨時加了一張木板床。
當(dāng)然,老板也沒忘記把致民的工資,從每月三十元調(diào)到了每月四十五元。
等最后一批客人醉醺醺的從外面回來睡了,致民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jìn)自己的小屋。從凌晨六點起床忙到現(xiàn)在,致民確實困了,倒下床,一會便響起了鼾聲。
鬧騰的小鎮(zhèn)仿佛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
夜,出奇的靜!
但世事往往就在這轉(zhuǎn)眼間發(fā)生轉(zhuǎn)換。
“起火了!起火了!”一浪浪的呼救聲把致民從睡夢中驚醒。他翻身起床,披衣沖出房門。
院子里紛亂如麻,呼救聲、哭喊聲混成一片,客人們裹著被褥、床單不顧一切沖向院外。致民還沒回過神,就已被客人沖卷到旅館對面,只能無助地站在街邊,望著從旅館房間竄出的火焰,漸漸將整個旅館化為灰燼……
隨旅館一同化為灰燼的,還有致民存放在自己小房間衣柜里的全部積蓄。
旅館沒了,但老板還是從親友處借來錢為員工們結(jié)清了工資,再一一把他們送到小鎮(zhèn)邊的山路上,央求拉煤的司機搭他們一程。
致民要走了,他緊緊的攥著老板給他補發(fā)的那十元工資,提著老板特意拽給他的那幾個饅頭,沿著當(dāng)年來時的路,三步一回頭地踏上了返鄉(xiāng)的歸程。
一路上,有順路車,致民就搭一程;沒搭上車,就憑兩條腿走。餓了,就啃老板給他的饅頭;渴了,就到路邊住戶家討口水;困了,就卷在大樹下或車站的長椅上瞇一會,終于在七天之后,趕到了兩年前,他去小鎮(zhèn)時曾路過的這座省城火車站。
他卷縮在車站的長椅上,天沒亮,便早早跑到售票處排隊,用九元七角錢買到了回家的車票,再用剩下的三角錢,在車站旁的小吃店,吃了二兩熱騰騰的熗鍋面。
現(xiàn)在,他已身無分文。
三
距檢票進(jìn)站還有一會時間,致民便走出候車大廳,漫不經(jīng)心走向車站中心廣場,將自己置身于繁華的都市之中。
廣場左側(cè)一商場門口的大喇叭傳來的那首《敢問路在何方》,讓致民不由自主的駐足觀望了幾眼。
敢問路在何方?就在腳下……
致民自嘲地笑了笑:“現(xiàn)在,我就站在四通八達(dá)的大廣場上。敢問!我的路,究竟在何方?”
致民漫無目的地走著,揣在褲兜的手無意間觸到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掏出來一看,原來是裹在紙團里的一枚硬幣,一枚面值一元的硬幣!
致民抿了抿嘴,沿廣場一側(cè)繼續(xù)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了車站出站口。
出站口外擠滿了人,有的高高舉著事前準(zhǔn)備好的接站牌;有的拼命踮著腳尖,努力想把手中那塊寫有來客姓名的紙板牌舉得更高;有的看見要接的人走出來了,拼命揮手呼叫,卻被鼎沸的人潮淹沒,只后悔來時沒準(zhǔn)備一個接站牌。
致民繞過接站人群,路過一小商店時,擺放在門口的一個廢紙箱引起了他的注意。
致民停下腳步,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海里快速回閃。
四
致民整了整衣服,走進(jìn)店內(nèi),向正在忙碌的那位姑娘問道:“老板,你店門口那紙箱賣嗎?”
姑娘頭也沒抬,隨口答道:“不賣!”
致民禮貌地回了句“謝謝!打擾了哈。”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姑娘轉(zhuǎn)過身,望了望致民離去的背影,突然沖店外喊道:“唉!給一角錢,賣給你!”
聽見喊叫聲,致民立即折身返回店內(nèi),笑哈哈地連說了幾聲謝謝,隨即又問道:“我還要買毛筆和墨水,你這有嗎?”
“有,毛筆一角二,墨水一角六!”姑娘的聲音明顯柔和了許多。
致民選了一支毛筆和一瓶墨水,掏出那枚一元硬幣遞給姑娘。
姑娘給致民找回六角二分。
致民接過錢,又羞澀地說:“老板,不好意思,我還得借你店里的美工刀和尺子用一下?!?br />
姑娘拿過美工刀和尺子遞給致民。
致民拿著美工刀和尺子來到店外,將一角錢買來的那個紙箱拆開測量了一番,裁成八塊18×38大小的紙板,飛快地跑向出站口。
致民選一處臺階,把寫有“租(售)接站牌”字樣的一塊紙板粘在身后墻面上,揭開了人生的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
十多分鐘后,一位中年人來到致民面前,拿起一塊紙板問道:“多少錢?”
致民站起來笑著說:“租一角,買兩角!”
來人掏出錢包,抽出一張斬新的兩角紙幣遞給致民說:“來一個!”
致民接過錢,隨手遞過一個本子說:“謝謝!請您寫個姓名。我這包寫接站牌!”
中年人微微笑了笑,在本子上龍飛鳳舞寫下了三個字。
致民細(xì)細(xì)看了看,拿起紙板,端端正正寫下了三個蒼勁有力的行楷。
中年人接過來端詳了一番,抬頭瞧了瞧致民,問道:“練過?”
致民點點頭答道:“上學(xué)時練過幾天!”
“不錯,有些功底。好好干!”說完,中年人在致民肩上拍了兩下,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接站人群。
這是致民人生的第一個客戶!
不到一個小時,致民的七個接站牌全部售了出去。
致民連忙又跑到姑娘店里,求她再賣給他幾個紙箱。
姑娘雖沒弄明白致民的意圖,但看他急切的樣子,就幫他又翻騰出了三、四個紙箱,順帶把美工刀和尺子也遞給了他。
致民又把此前的程序重復(fù)了一遍,把紙板拾掇好后,向姑娘揮揮手,就急匆匆跑向出站口。
不到三個小時,三十多個接站牌又售完了。
致民掏出電子手表看了看,這才發(fā)現(xiàn)已下午五點過了。回家的那趟列車已發(fā)走幾小時了,可他竟全然忘記了。
在把電子手表裝回褲兜那一刻,他觸摸到了回家的那張火車票。致民掏出來看了看,抿嘴一笑,將其揉成一團,扔進(jìn)了旁邊的垃圾桶。
他感到確實累了、餓了,于是來到車站廣場邊的一家小吃店,花六角錢要了三兩水餃,然后選一個角落坐下來,打開本子,細(xì)細(xì)算了算收獲。
幾個小時,僅僅幾個小時,那一元硬幣已經(jīng)為他帶來了幾倍的收益。
從小吃店出來,街面上華燈初上,燈火輝煌。致民想找家旅館開間房好好休息一晚,可一打聽,最便宜的房間,每晚也需一元五。
致民默默安撫自己:“再忍忍吧,今晚還是在車站長椅上湊合一宿。明天,明天一定在旅館開一間房,美美的沖個熱水澡,睡個舒服覺!”
趁這會兒還有點時間,致民便四處探訪,最后在距車站約三公里處找了家廣告公司門店。便就地取材,讓廣告公司用店里的廢紙箱,給他做成18×38規(guī)格的紙板。按每個紙板五分錢,致民先繳了兩元錢訂金,約定明早過來取貨。
廣告公司門店的紙箱原來一直都是當(dāng)廢品賣的,哪曾想會有人找上門讓他們加工成產(chǎn)品。于是連忙安排人把紙箱收集起來,按致民給的規(guī)格裁剪成標(biāo)準(zhǔn)規(guī)范的紙板,等著明天交貨。
次日一大早,致民來到廣告公司門店,清點了一下,才八十多個,表示不夠,讓店里抓緊制作,他下午再來取。隨后讓店伙計幫著把做好的紙板裝進(jìn)帆布提包,付了錢便急忙向火車站趕去。
致民輕車熟路來到昨天擺攤的臺階前,從帆布提包取出紙板,掛出接站牌租(售)價目單,擺開架勢便正式開干。
來接站的人大都以怪異的眼光瞟上幾眼,沒準(zhǔn)備接站牌的,看看后面那醒目的價目單,有的便掏兩角錢拿一個紙板,讓致民現(xiàn)場給寫個接站牌;接到客人返回時如時間方便,將接站牌送還給致民,致民就會退還其一角錢。
也有人看到致民現(xiàn)場寫的那幾個漂亮瀟灑的字后,干脆把原來準(zhǔn)備的接站牌拿過去,求致民幫他重寫一個。
致民有求必應(yīng),拿出事先準(zhǔn)備的紙,寫好后用膠水幫其粘牢、送還。舉手之勞,不取分文,贏得了良好口碑。
中午十二點不到,致民的八十多個接站牌便全部售完。
致民立即趕到廣告公司門店,把他們上午趕制的那幾十個紙板又拿到車站……
又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此刻,致民正坐在昨晚吃水餃的那個位置,邊吃著水餃,邊翻看著本子。
一天多時間,一元硬幣變成了三十多元,讓致民一下子看清了腳下的路。
五
吃過晚飯,致民到旅館花兩元三角錢開了個單人間。
離開小鎮(zhèn)這么多天,他終于能在床上舒舒服服睡個覺了。
第二天起床,他到旅館前臺遞上伍元錢,說了句“再續(xù)兩天”,便趕向廣告公司門店。
按照約定,廣告公司每天給他訂制約三百個紙板,由他親自取貨,當(dāng)場付款。
廣告公司十分不理解:他每天訂制這么多紙板干什么用?
致民在旅館已續(xù)了一個星期的客房。后來他干脆與旅館協(xié)商,以優(yōu)惠價格把房間按月包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