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且趁閑年未老(散文)
文偉新租了一套房子,看他拍發(fā)的照片,見到斑駁的墻壁,我是有些嫌棄的,經(jīng)不住他細(xì)述優(yōu)點(diǎn),又盛情相邀,我們一群人有了探訪的念頭,并付諸行動。
一
十月中旬,文偉專程趕來南昌,與我們約定十一月一日去南豐,看他新租的用著工作室的房子。響應(yīng)者眾,珠珠尤其急切,連續(xù)問了許多遍:確定了沒?確定了沒?我買票了。我們每次出門,珠珠要么買票,要么駕車,墊付車費(fèi)、油費(fèi),錯過喝酒是常有的事。原本買好周五下午的票,六個人一起出發(fā)去南豐,珠珠因臨時有事需要加班。我們在群里通報實(shí)時情況,她不停地惋嘆,我似乎透過屏幕看到她沮喪的樣子,像癟了的皮球,使勁拍也跳不起來了。
傍晚時分,文偉到火車站接我們一行五人,居然舉著“南研八友”的鮮紅旗幟,我們當(dāng)中又有幾人穿了統(tǒng)一的大紅沖鋒衣,引來路人側(cè)目。文偉碰到熟人,讓他幫忙拍照,那人極其認(rèn)真,并未覺得我們怪異,眼睛中還流露出幾分羨慕。
珠珠沒有趕上以南豐火車站為背景的合影,但未錯過第二天集市上的早酒。南豐的早酒市場非常出名,撒貝寧曾在那兒打過卡。一溜鋼管大棚,可以放二十多張大圓桌,分屬于不同的店家。文偉的小姨子在其中占據(jù)一方領(lǐng)地。文偉的妻子很早就去幫忙,張羅我們一群人吃喝。一可樂瓶水酒,一盆紅燒草魚,還有盤炒豬牙床。我從未吃過豬牙床,很有嚼勁,但白森森的,不敢再下筷子。一小盆熱氣騰騰的豬血,加了豆腐和芫荽,色彩清亮,你一勺我一勺很快就見底了。豬血粉嫰,有綢緞般的光澤,不怎么夾得起來,借助筷子才能撥進(jìn)嘴里,抿一抿就化了。珠珠晚到,盆里還剩一口湯、三二塊細(xì)碎的豬血,全都倒給了珠珠。華哥甚至舀起他碗里的那塊豬血送到珠珠面前。珠珠覺得不好奪老爹(他們倆認(rèn)了干親)所愛,連忙推辭。但聽說再要一碗因豬血賣斷而泡湯,珠珠毫不客氣地站起來,端起她老爹的碗,把殘剩的豬血全倒進(jìn)了自己碗里。
南豐人喝早酒,以水粉為主食。于崗兄盡地主之誼,選擇“食為先”,請我們吃了一頓特色早餐一一砂缽水粉。
那天早上,于崗兄從家乘公交車,到達(dá)“食為先”,才八點(diǎn)多一點(diǎn)。我們七八個人收拾停當(dāng),已近巳時。十幾分鐘的車程,文偉接到了于崗兄好幾個電話。坐在車上,我老遠(yuǎn)就看到了左顧右盼的于崗兄。車原本可以從輔道拐進(jìn)去停在店門口,正好有一輛清掃車堵在路口作業(yè)??吹轿覀儧]有停下來的意思,于崗兄跳起腳來拼命招手。我打開窗,揮手示意,他才急切地往店里跑去。八點(diǎn)多鐘,正是食客盈門的時候,于崗兄不停地給文偉打電話,為的是把握好占位時機(jī),保證我們一到就有地方坐。事后文偉說:“我們被灑水車堵了路,于崗兄站在早點(diǎn)店門口轉(zhuǎn)圈,一會看外面,一會轉(zhuǎn)回去看著桌子,還要看著端著粉、盯著空坐的食客!溫柔的于崗兄霸占桌子一小時,想想都可樂!”
二
“南研八友”從最初的八人,發(fā)展到二十三人。在我們這群人中,文偉是奢侈的,他早就擁有令我們羨慕嫉妒的工作室,不是一間,而是一棟。在南豐近郊九聯(lián)村的那棟房子,一層四拼,坐北朝南,東西各兩間。中間是廳堂,占了其中的兩拼。后面加出去的一大截,是飯廳和廚房。由政府打造的文化村落,有稻田、魚塘、菜地的加持,有牛哞、鳥唱、魚游的加入;他將之命名為“崇蘭堂”,經(jīng)常引來三五人閑坐喝茶舞文弄墨。一年冬天,華哥在那里擬吳昌碩筆意書《漁歌子》,其他人則圍一盆炭火取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氣氛,隨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于是我們推杯換盞,就著鹵菜說天道地,談書法、談人生。
“崇蘭堂”美中不足,是少一個院子。階沿下的三尺空地,擺不開場面,酒后看星星看月亮,有可能一腳踏空跌至畔下,踩進(jìn)菜地。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它的喜愛,我無數(shù)次憧憬過在那里生活一段時間,老倆口帶上孫子,享受田園生活,更為孫子提供接觸和認(rèn)識大自然的機(jī)會。我們帶他種菜、摸魚,見證農(nóng)作物成長而懂得稼穡辛勞。我相信參與的樂趣,在他腦子里留下的印象,比一切說教更管用,比書本得來更深刻。
前一陣文偉給我打電話,說是九聯(lián)的文化村落蕭條了,他是最后的堅持者,也要退租了。文偉退租,主要是因?yàn)榉课萋┧絹碓絿?yán)重,屋瓦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雨侵蝕破的破、碎的碎,政府不再出面修繕,而租戶修繕又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難以協(xié)調(diào)。聽完他的話,我沉默了三十秒,自顧自地說:“你先別退,到時我租下來?!?br />
三
南豐是曾鞏的故鄉(xiāng),“一門三進(jìn)士”的榮耀至今隨處可見。文偉的工作室在南豐老街,位于南豐三小附近。曾鞏祖宅“秋雨名家”距此不遠(yuǎn),那天我們前去探訪,大門緊閉,田大姐與水根擠開門縫向里探望。
轉(zhuǎn)過幾個弄堂,就是江西民族革命運(yùn)動的先軀、江西黨團(tuán)組織主要創(chuàng)始人趙醒儂烈士的故居。故居修繕一新,十分整潔,幾位老人在那里寫的寫、畫的畫。我十分好奇,仔細(xì)探問,原來他們在抄族譜。有一位退休老師,是于崗兄的老相識,指著對面的一位老人告訴我們:他是趙家后人。于是趙姓傳人接過話頭,介紹起來。知道我們是書畫愛好者,他還帶我們看了殘碑,欣賞了他畫的人物群像。人物群像懸掛在廂房兩側(cè)的木板墻上,栩栩如生,內(nèi)容取材于《紅樓夢》《水滸傳》和《三國演義》。
曾鞏是南豐的名片,田大姐和繼浩第一次到南豐,曾鞏紀(jì)念館是一定要去的。
曾鞏記念館拓展為曾鞏文化園,占地面積很大。我們從舊館進(jìn)入,主要探訪了墨池、讀書巖和五十一進(jìn)士群雕。“墨池”兩個字是朱熹題寫的,文偉還記得當(dāng)年他剛參加工作時,墨池石刻躺在雜草中的樣子。文偉是個有心人,又踏遍了南豐的山山水水,對老物件有過收藏,但大多捐了出去。
從讀書巖下來,我們過橋回河西,橋頭有一塊路牌寫著“河?xùn)|”,文偉突然說:“水根,你大喊幾聲?!蔽也幻魉?,對著盱江水大叫起來,文偉頓時一臉壞笑,我知道又上當(dāng)了。等他指著路牌,我才回過神來。以文偉的機(jī)智,這樣的玩笑不少,我經(jīng)常落于陷阱。但“河?xùn)|獅吼”因了這次玩笑,我賦予它新意,那個能任你吼叫的地方,才是可以自由放縱的地方。
隨后,我們在夜色中走向五帝巷的“劉氏大夫第”,走過坑坑洼洼的小路,文偉打開手機(jī)燈,撥開矮墻上的絲瓜藤,露出一塊石碑,他給我們朗讀碑文“冬照墻,自除滴水八寸,記長四丈二?!边@樣的記事碑花心巷的墻壁上也有,文偉也給我們指認(rèn)過。這些記事碑,它的計數(shù)方式很特別,把數(shù)詞和量詞寫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個字,拆分開來讀,記錄的是房屋占地面積。如上面碑文中的“八寸”和“四丈二”就是如此。文偉在老城區(qū)當(dāng)過片警,熟悉每家每戶,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
四
文偉新租的工作室還真不錯。面積足夠大,共一百六十多平方,八十多平米的客廳放了一張用玻璃拼成的大桌子,南北向,三五個人在上面同時書寫一點(diǎn)問題也沒有;東邊整面墻的磁性書畫毛氈,掛滿了文偉臨寫的《石門頌》,顯得格外有氣勢,與墻頂?shù)陌唏g相諧調(diào),蒼澀、廣博;西邊是用課桌、舊門搭起來的貨架,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紙張,無論寫大字、小字,或是篆隸楷行草都能找到適配的紙張,令我這樣不愿當(dāng)眾出丑的人,找不到推托的借口。
田大姐可不同,見到大桌子,又紙墨筆硯齊備,按她的話說“刷”起大字來,頭也不抬。當(dāng)然也不只是田大姐,華哥、顯平兄、水根、繼浩也不甘落后,占據(jù)一方領(lǐng)地“搞”起來。我選個好角度,拍幾張照片,有同時書寫的,有站在一旁欣賞書寫的,“南研八友”大紅沖鋒衣點(diǎn)綴其間,在濃墨間跳動。
這間工作室最出彩的地方,是正對大門的北墻,立著一排書柜,各種各樣的字帖應(yīng)有盡有。更醒目的是“含章可貞”幾個大字掛在正中,它出自書法名家賀煒煒之手,其含義耐人尋味,其筆墨耐人品咂。
我不再提“崇蘭堂”,是因?yàn)檫@套雖然滄桑的房子,擁有一個大院子。院子端方四正,院墻兩米多高,白灰粉墻歷經(jīng)風(fēng)雨,依稀可見本色。東邊一株枇杷樹擠墻挺立,墻內(nèi)側(cè)的枝椏被鋸了三五根,留下海碗大小的切口,像是安放在高處的攝像頭,襯托出主桿挺拔。院子西側(cè)有一棵桂花樹,兩棵棗樹。那棵像衛(wèi)士一樣直立在院門口的桂花樹枝繁葉茂,雖然過了盛花期,但散發(fā)出的香味絲絲縷縷,經(jīng)由鼻腔竄進(jìn)心里。那兩棵棗樹被剃了光頭,委屈得不動聲色。九點(diǎn)以后枇杷樹桂花樹把院子合抱起來,遮住依然灼熱的十月陽光,只有梅花鹿般的斑點(diǎn)在地上晃動。
五
繼浩一個人從吉安開車到南豐,他是品茶高手。據(jù)文偉說,他上次給繼浩帶了一餅好茶,繼浩喝過后寫了一篇感言,像是論文。從茶湯、茶色、茶味,寫到產(chǎn)地、種植、制作,再講到年份、保存、沖泡。其中有對自然天賜的敬畏,更有猩猩相惜的懂得。
耳聽為虛,這一回在院子里眼見為實(shí)。
文偉剛搬過來,茶葉還裝在箱子里。文偉打開箱子,任由繼浩挑選。繼浩推辭一番,還是抵擋不住誘惑。我們圍過去聽他們倆擺活,紅茶、白茶、生普、熟普,應(yīng)有盡有。其中一款據(jù)說與班禪關(guān)聯(lián),還剩兩三泡,文偉存著,一直舍不得喝,年深月久呈深褐色。繼浩讓文偉拿來蒸鍋,把茶葉放進(jìn)去,接通電源,不一會就“咕咚咕咚”冒熱氣了。二十多分鐘過后,打開鍋蓋,結(jié)塊的茶葉松散開來,軟趴趴的。
蒸茶葉的檔口,文偉準(zhǔn)備茶壺和茶杯。文偉跑到房間找出一個包裝盒,笑咪咪地跟珠珠說:“這個歸你專屬啦!”珠珠趕忙打開錦盒,扯開錦緞,拿起杯子把玩,還是失望了。說:“偉哥呀,杯子真好看!不足之處是貼花的?!蔽膫ヅ读艘宦?,又往臥室跑去,一杯茶的功夫他抱著一個大盒子出來,招呼大家說:“來看看這個怎么樣,好的話專門留給你們用?!毙〔柰氡∪缦s翼,白胚上幾筆墨色,簡潔不簡單,體現(xiàn)文人雅趣。珠珠、繼浩異口同聲地說:“這個真好!”他們都識貨,是真正的知音。
“八友”們聚在一起,少不了茶,更缺不了酒。那天我們在院子里推杯換盞,別有一番滋味。菜是我們自己做的。一碗紅燒肉,一個水煮魚,幾樣鹵菜,外家豆腐醬干,還有幾盤時蔬,擺了滿滿一桌子。酒文偉也有存貨,白的、紅的、黃酒、啤酒,文偉一股腦兒都搬了出來,各取所需。最好酒的非華哥莫屬,最有實(shí)力的是水根,最風(fēng)雅克制的是顯平兄,于崗兄一喝就臉紅,文偉和繼浩難得喝但挺能搞笑,我和珠珠有時豪爽,大多時候適可而止。
農(nóng)歷十月初二,我們在院子里喝酒。沒有月光,南圍墻的聲控?zé)魰r明時滅。我們坐在昏暗里,喝得肆無忌憚。抬頭遙看,有星星與我們對望,相互眨眼,心有默契。
華哥說:坐在院子里我們就像一家人,圍坐在枇杷樹下用課桌和玻璃板架起的飯桌邊,吃著童姐親手烹制的美味,喝著文偉家藏了多年的美酒,聊茶聊酒,聊字聊詩。家常的菜,勝過山珍海味,勾起食欲。陳年的酒,仿佛老友知交,沁人心脾。印象最深是一款南豐谷酒,猶如一縷年糕的香糯和南豐桔子的甜潤在口腔里千回百轉(zhuǎn),柔和細(xì)膩,回味無窮。
顯平兄因?yàn)橛惺?,錯過了那頓晚酒,他不勝感慨: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到了周六,原本十一日三晚返程,我因周日要去見一位幾年未見的朋友,只能提前回昌。當(dāng)時心里真不是滋味,一會兒在院子里踱步,一會兒到廚房里走動。我為趕時間,吃了點(diǎn)泡飯,帶著不舍上車,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打開手機(jī),翻閱群里的照片,回味美好時光,更覺遺憾。周日,我心在曹營身在漢,時時關(guān)注群里的動態(tài)。哎,南豐的遺憾,我想只能讓夢去圓了。
離開院子前,珠珠把一簇雛菊,插在“茶桌”上的果盤里。她和繼浩是我們?nèi)豪锏摹爸辛黜浦保歉澳县S隊伍中的“年輕人”。華哥和田大姐是四○后,顯平是五○后,于崗兄、文偉、水根和我是六○后,生活的重心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因?yàn)闀ㄎ覀冇行遗c年輕人結(jié)緣,我們才有可能趁著閑年未老,享受多彩人生。像盱江水一樣,緩緩流,永不枯竭。
走出大門回望,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進(jìn)了小院,點(diǎn)亮雛菊,凡事情不必刻意,雛菊不起眼,也能聚集陽光,溫暖人心。第二天,文偉發(fā)一張照片在群里,雨水打蔫了雛菊,打濕了錦盒,文偉架腳坐在屋檐下,體會“白茶清歡無別事,我在等風(fēng)也等你”的心境,期待下一次相聚。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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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