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二泉之畔,浪漫弦音(散文)
無錫,這座江南小城,恰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畫卷,處處散發(fā)著溫婉與寧靜的氣息。在近二十多年的時光里,我一直在城中的復興路辦公。路西,老城的護城河悠悠流淌,似在輕聲訴說著這座城市的古老故事;路東,城市中心的崇安寺,承載著歲月的沉淀與繁華。
崇安寺南邊,民國時期的圖書館靜靜佇立,館前廣場上,瞎子阿炳的銅像格外引人注目。他破衣爛衫,瘦骨嶙峋,頭上一頂破氈帽,鼻梁上架著一副舊墨鏡,在寒風細雨中,那把二胡仿佛永遠在奏響如泣如訴、如夢如幻的《二泉映月》。
每當寫作疲憊時,我便會來到崇安寺散步,在這里,心靈總能尋得一份寧靜。四季交替,風景變幻無窮,唯有阿炳銅像,似永恒地沉浸在他的音樂世界里。
一個陽光柔和的日子,我再次來到崇安寺,朝著寺東南的道觀雷音殿走去,那里是阿炳的故居。這處宅院略顯陳舊,青瓦白墻在時光的雕琢下,多了幾分滄桑韻味。走進故居大門,仿佛瞬間穿越回那個遙遠的年代。院子不大,卻整潔干凈,幾盆綠植在角落里默默生長,為古樸的院落增添了一抹生機。
正屋的門敞開著,屋內擺放著簡單的家具,一張舊木床、一個柜子和幾把椅子。這些簡陋的家具,似乎在無聲地訴說著阿炳曾經(jīng)生活的艱辛。墻上掛著的阿炳照片,瘦骨嶙峋的他戴著墨鏡,眼神中透露出堅韌與不屈。凝視著這些照片,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從故居出來,我折回崇安寺廣場,靜靜地站在阿炳銅像前。他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天地中。微風拂過,似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二泉映月》旋律,我的思緒也漸漸飄遠,回到了那個動蕩的民國年代。
民國年間,阿炳曾是崇安寺東南道觀雷音寺的小道士。那時的他,一把二胡拉得出神入化,琴音悠悠,如天籟般清純,仿佛能穿透人的靈魂,讓人陶醉其中。然而,命運卻對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走了彎路瞎了眼,從此變得窮困潦倒。但即便如此,他依舊初心不改,靠著一把琴沿街賣唱,只為討得一口溫飽。
阿炳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常常在無錫的大街小巷徘徊。那二泉之畔,月光灑下,映照著他孤獨而滄桑的身影。生活的苦難、命運的捉弄,讓他心中充滿了無盡的哀愁與對人生的感悟。
在一個寂靜的夜晚,阿炳獨自來到二泉邊,明月高懸,清冷的光輝灑落在泉水中,泛起層層漣漪。阿炳靜靜地坐在泉邊,聽著泉水潺潺流淌的聲音,心中的情感如潮水般涌動。那涌動的泉水,仿佛是他內心深處的訴說,每一個波紋都承載著他的故事。他仰望天上那輪明月,雖然眼瞎看不見,但卻能聽到明月在泉水中晃動,如夢如幻。那一刻,他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所有的苦難與掙扎都在這寧靜的夜晚中找到了寄托。
他緩緩拿起二胡,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其中。手指輕觸琴弦,那如泣如訴的旋律便流淌而出?!抖吃隆凡粌H僅是一首曲子,更是阿炳對自己坎坷人生的傾訴,對命運不公的抗爭,對世間溫暖的渴望。它飽含著阿炳的淚水與堅韌,痛苦與希望。每一個音符都像是一顆閃亮的星辰,在夜空中閃爍著,照亮了阿炳心中的黑暗。這首曲子,是阿炳用生命譜寫的樂章,是他對生活的熱愛與執(zhí)著的結晶。它如同一股清泉,流淌在人們的心中,觸動著每一個人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離開銅像,我繼續(xù)在崇安寺附近漫步。走著走著,來到了當年老北門內二下塘(今中山路)迎祥橋附近。這里,曾有一家中興樂器店。店主華炳康,身材不高且胖,熟人都稱他為“三胖”。他自幼習得一手制作樂器的好技能,店面雖只有一間門面,卻是前店后作坊。所制作的三弦、月琴、琵琶、二胡、京胡等樂器特別出色,聲名遠揚,生意興隆。著名音樂家楊蔭瀏所用的樂器,也一定要華炳康親手制作。
有一次,阿炳到北塘賣藝,走到書院弄口時,二胡的弦線斷了。身無分文的阿炳急得站在街邊,恰好就在中興樂器店門口。華炳康一眼瞧見,忙取過阿炳的二胡,拉過一條長凳,讓阿炳坐下。不過五分鐘,弦線便配好了,還燙上松香。阿炳一試,音調正好。華炳康對阿炳說:“以后弦線斷了,盡管拿來修,不收你錢?!卑⒈袆硬灰?,坐在店門口拉起了《二泉映月》以表謝意,過往行人及鄰居被吸引過來,中興店門口一時熱鬧非凡。
從此,阿炳的二胡、琵琶上弦線及零件壞了,都由華炳康為他修理,這一修就是三十年之久。其中有一次,阿炳的琵琶桐版碎了,這可不是一兩天能修好的。樂器是阿炳的吃飯家什,華炳康干脆從店里取出一只琵琶借給阿炳,十天后阿炳的破琵琶換好桐版及弦線,才調換回來。至今,中山路600號附近的老住戶們仍稱贊華炳康講義氣,長期為阿炳修樂器著實不簡單。
1950年夏,楊蔭瀏、曹安約同黎松壽來錫探望阿炳,為他錄音時,阿炳已貧病交迫,一無所有。錄音用的二胡、琵琶還是臨時到中興樂器店向華炳康借來的。也正是這次錄音,留下了《二泉映月》《聽松》《大浪淘沙》《昭君出塞》等經(jīng)典曲調。華炳康長期幫助阿炳維修樂器,其義舉著實感人。改革開放后,中央電視臺拍攝的八集電視劇《瞎子阿炳》中就有中興樂器店的鏡頭。
我站在中興樂器店的舊址前,想象著當年阿炳在這里修樂器的情景,心中感慨萬千。在那個艱難的年代,人與人之間的這份情誼顯得尤為珍貴。人生之路,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就如阿炳一般,歷經(jīng)磨難卻依然能綻放出絢爛的光芒。我們在面對困境時,又怎能輕易放棄呢?
離開中興樂器店舊址,我來到了無錫佛教協(xié)會所屬的三圣閣。這里環(huán)境幽靜,綠樹成蔭。1950年的8月下旬,擔任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所長的楊蔭瀏和研究員曹安,帶著一臺剛進口的錄音機來到無錫。9月2日晚上7點半,他們選擇了這里作為錄音地點。掛起名人字畫,點燃香燭。梳洗干凈、打扮一新、滿臉笑容的阿炳,高興地與大家打過招呼后入坐廳中。
在“一、二、三!”的口令聲下,錄音機轉動,阿炳一揮弓,那首幾十年來他最愛拉、鄉(xiāng)親們最愛聽的無標題樂曲立即響起。那旋律如同從靈魂深處涌出的清泉,緩緩流淌,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魔力。每一個音符都仿佛是一顆璀璨的星辰,在夜空中閃爍著神圣的光芒。阿炳超人的功夫,內涵深沉的旋律,一下子撥動了每個人的心弦。最后一個音符結束,楊教授帶頭鼓掌,贊不絕口:“太妙了!難得!難得!”接著,楊教授問:“這首動人的樂曲叫什么名字?”阿炳說:“我瞎拉拉的,沒有名字?!睏罱淌谡f:“沒有名字的樂曲不大好對外介紹,你給它起個名字吧!”阿炳想了一下便說:“那就叫《二泉印月》如何?”大家思索著,黎先生驀地想起粵曲《三譚印月》,便對楊教授輕輕地說:“阿炳學過這曲,曲名是否因此而觸發(fā)?”楊教授以征求的口氣說:“‘印月’的‘印’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字可好?”阿炳連說:“你是有大學問的人,我聽你的!”就這樣,一首響徹世界的不朽名曲《二泉映月》就此誕生了。
站在三圣閣里,我仿佛能感受到當年阿炳在這里演奏時的激動與喜悅。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見證了那個難忘的時刻。那是一個充滿著神圣與浪漫的瞬間,音樂的力量在空氣中彌漫,仿佛時間都為之一滯。
接著阿炳又高興地拉了《聽松》《寒春風曲》。第二天,即1950年9月3日,又錄下了《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龍船》與《梅花三六》四首琵琶獨奏曲。遺憾的是阿炳的藝術三絕中的“說新聞”沒有錄制下來。
10月上旬,黎先生送來了《瞎子阿炳曲集》,并說,音樂學院師生一致肯定“這是民族器樂曲中罕見的精品”,天津人民廣播電臺將向全國播放,阿炳喜出望外。沒過幾天,很多聽到天津電臺廣播的無錫聽眾,都向阿炳熱烈祝賀。11月中旬,院方作出了“聘請阿炳到音樂學院任教”的決定,正在發(fā)病的阿炳聽到黎先生說的喜訊,兩行熱淚淌濕了枕頭。黎先生要他好好養(yǎng)病,陪他倆先去北京,再往天津。12月上旬,黎先生從上?;劐a去看望阿炳,見到的卻是“華彥鈞之靈位”,黎先生潸然淚下。
未幾,時任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的呂驥由津去京,在音樂研究所資料室聽到了阿炳的樂曲,立即指出:“像這樣的作品,不能看作一般的民間音樂,應該立即向唱片社介紹,請他們制成唱片,廣泛發(fā)行,使大家知道我們有這樣優(yōu)美的民間音樂,特別是《二泉映月》,它是震撼人心的作品……”不久,阿炳的藝術成就震驚了音樂界,全國掀起了“阿炳熱”的高潮。阿炳的《二泉映月》更是響徹在東京、羅馬、維也納、巴黎及世界各地,被國際樂壇公認為世界不朽名曲之一,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藝術爭得了光榮的一席。
上世紀八十年代,著名的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聽到這首《二泉映月》,感動得淚流滿面,他說,此曲是真正的天籟之音,只能跪著聽。
如今,每當走進崇安寺,我就仿佛置身于阿炳的音樂世界。他的故事,他的音樂,深深地打動著我。阿炳雖然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但他的音樂將永遠流傳下去。就像羅曼?羅蘭所說:“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卑⒈闶沁@樣的英雄,在苦難的深淵中,用音樂奏響了生命的最強音。
如今,當我們再次聆聽《二泉映月》,仿佛能看到阿炳在月光下孤獨而堅定的身影。那悠揚的旋律,如同一縷清風,拂過我們的心靈,提醒我們無論生活多么艱難,都要保持一顆熱愛生活、勇敢前行的心。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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