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歲月】琵琶女和中國人的哀傷(散文) ————讀白居易《琵琶行》
白居易《琵琶行》寫了個簡單的故事。我到潯陽江頭送別客人,正好聽到江中一艘船上傳來有人彈琵琶的聲音,非常好聽,便邀請過來。那個彈琵琶的人原為歌女,今為商婦,于是介紹了身世,又彈了一曲。全詩以寫音樂聞名,而詩中隱含的哀傷,更是千年以來讓人唏噓不已。
其實,讀完全詩,很多人會覺得,琵琶女的生活,并沒有那么讓人傷感?;蛘哒f,琵琶女的生活,在社會下層中應(yīng)該還算比較好的。琵琶女年少時,混跡風(fēng)月場中,但卻是風(fēng)月場中最紅的那一個。所以,別看她出身貧賤,但生活并不艱苦。而出身貧賤的人多了,販夫走卒,娼妓奴隸,他們的生活肯定不如這個琵琶女。哪怕同樣是歌女,她在風(fēng)月場中是風(fēng)生水起的存在,遠比一般歌女生活要好。歌女是青春飯,等她年老色衰了,嫁給了一個商人。對歌女來說,嫁給商人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同樣顯示了她年輕時的美貌和不凡。歌女的結(jié)局,無非兩種,一種是往上,做達官貴人的妾,但這樣的妾等年老色衰不得寵幸后日子是很艱難的,甚至被迫害至死都是常事;還有一種就是平嫁給社會下層做妻,生活也許沒有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但你不嫌棄我我不嫌棄你,能夠相濡以沫共守白頭。當(dāng)時的商人就是社會下層,和工人農(nóng)民相比,算是下層當(dāng)中生活較好的了,不需要辛苦的勞作,生活還是相對富裕的。琵琶女感嘆現(xiàn)在生活不如意時,也只是說因為商人要四處奔走,所以獨守空房,并沒說生活拮據(jù)。所以,她的生活,在普通百姓中應(yīng)該是比較好的了,有何感傷可言?
全文是感慨琵琶女的今夕對比,當(dāng)年風(fēng)月場中萬千寵愛,如今獨守空船無人問津。這也是白居易產(chǎn)生巨大共鳴的地方。白居易當(dāng)年以一句“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贏得長安權(quán)貴的贊嘆,年少得名春風(fēng)得意,這時年已中年,卻被貶江州,盛衰對比尤為強烈。白居易的感受我們能理解,人生的起落確實能引起巨大的悲哀。我們常說,一個人一輩子粗茶淡飯并不會覺得苦,但如果曾經(jīng)錦衣玉食,后來家道中落成了乞丐,那才是世間最痛苦的事?!都t樓夢》之所以是中國最感人的小說,不僅僅是寶黛釵三人的愛情,更是大廈將傾繁華落盡的悲哀讓無數(shù)人落淚??墒?,這是白居易的悲傷,或者說是他因琵琶女生平而自憐身世感到的悲傷,卻并不一定是琵琶女真實的感傷。對琵琶女而言,風(fēng)月場中的萬千寵愛,真的是一種幸福,真的是寵愛嗎?資本對明星確實是萬千寵愛,可是你不服從資本試試。還有,等年老色衰,那些萬千寵愛,還有一分嗎?事實上,很多清醒的歌女,都會認識到,萬千人的寵愛,還不如一人的真心,所以才會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杜十娘是小說,但很多歌女卻能夠真正做到未雨綢繆,在容顏未衰時急流勇退,在尚有美貌和金錢時候嫁給普通人,過上普通人的日子,從而得到真正的幸福。琵琶女嫁給了商人,商人雖重利輕別離,但那是生活所迫,普通人兩地分居或者扔下孩子打工的比比皆是,這是對家庭的責(zé)任和愛,她會感到孤單,但孤單的同時也會感到幸福,又何來哀傷?當(dāng)然,我們并不能說白居易錯了,這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常見的移情寫法,將自己的情感轉(zhuǎn)移到別人的身上,借寫別人來訴說自己的情感,所以琵琶女就成了哀傷的人了。別說琵琶女,在白居易眼中,落花、秋月、鳥鳴,金風(fēng),何者不是讓人悲傷欲絕的呢?
不過,在詩中,我倒是讀出了另一種淡淡的憂傷。我們經(jīng)常喜歡老同學(xué)聚會,然后談?wù)劗?dāng)年的趣事,談?wù)勀贻p時候的荒唐,這就和琵琶女在談當(dāng)年的榮耀一般。朋友相聚,歡笑過后,留下的就是一種淡淡的憂傷,感慨人生變老,世事如流水一樣逝去。辜鴻銘說中國人的心是敏感的,其實就是中國文化給所有的中國人留下了這樣的文化基因。當(dāng)我們看到如花美眷,就會想到似水流年;看到繁華似錦,就會想到春光短暫及時行樂;看到少年游逸,就會感嘆年輕真好,產(chǎn)生年老悲涼之感,哪怕自己也不過才三十多歲。人生不改行程,自然不變規(guī)律,春去秋來年復(fù)一年,我們從紅顏變成白發(fā),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中國人卻讀出了悲哀,讀出了傷感。
中國人的哀傷,甚至能和快樂相伴。當(dāng)我們感到孤獨,于是參加宴會尋找歡樂之時,觥籌交錯之間,或許就會有一種悲哀襲來?!芭e杯消愁愁更愁”、“強樂還無味”、“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這樣的詩句舉不勝舉。因為這種哀傷,是命運給與的,是歲月賦予的,是無法拒絕的,也是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在西方,似乎只有艾略特曾有過這樣的感觸,寫過“我置身于車水馬龍的荒原”之語。當(dāng)然,艾略特只是在喧鬧中感到了悲傷,他的悲傷可能和我們的悲傷并不是一回事。我們真的能在歡樂的時候,特別是告別的時候,感到一種極致的悲傷,所以中國人會送別,甚至送行千里。因為再歡樂,也會過去,正如歲月的流逝,這是人生的無奈。曹雪芹當(dāng)然看到了這種無奈,于是賈寶玉恨不得天天長聚,而林黛玉則覺得干脆別聚。也許,只有兩個人一生一世的相守,才可以對抗命運的無常,時光的無情。可是,真的可以對抗嗎?不說勞燕分飛本是常事,死亡的到來又有誰能抵抗?
琵琶女的萬千寵愛,白居易的年少成名,琵琶女的獨守空船,白居易的貶謫江州,都是世事無常,今昔難論。推而廣之,明天的我,又會在何方?是名聲顯赫,富甲天下?還是孤苦終老,無人關(guān)心?世間萬事,常常是得到艱難失去容易,就像一個相濡以沫共過多年的愛人失去了,再想得到這樣一個愛人,還會經(jīng)歷生活的種種磨合,基本就不太可能了。當(dāng)歲月一天天走過,我們會逐漸一點點失去,失去權(quán)勢,失去健康,失去愛情,生活又有何意義?從淡淡憂傷中讀到人將往何處去的哲思,讀到人生活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這也是為什么存在主義能夠在中國人中風(fēng)靡一時的原因。
對這種哀傷,中國人的解決方案就是:活在當(dāng)下及時行樂。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盛年不再來,不管我們現(xiàn)在是多少歲,我們對未來來講都是盛年,未來既然不可期,那就不要想未來,只想到美好的現(xiàn)在。所以抓住機會,去干想干的事情,去游想游的地方,去喝想喝的美酒,去愛想愛的佳人。種種行樂,實際上是和命運相對抗,和時光的流逝相對抗,和淡淡的憂傷相對抗。李白之所以是中國人心目中最美好的存在,是因為他一生都在用赤子之心,對抗這種命運的流逝。我們常說對抗命運的不公,而老去卻是命運最公平的賞賜,連老去都要對抗,頗有點唐吉坷德式的孤勇,這是李白的風(fēng)骨,更是中國人刻在骨子里的驕傲。即便耄耋之年,即便垂垂老矣,我還要去追尋水中的月亮,追尋心中的美好,哪怕這美好并不存在,哪怕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但美好在我心中,就已經(jīng)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