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威海的雪(散文)
一
在膠東人眼中,特別是威海人,雪是好東西,再怎么大,下成暴雪,有了雪災(zāi),人們似乎也不會抱怨,不會罵老天爺不長眼。哪一年都有棚子被大雪壓坍的事件,收拾一下重建一個就是。
進(jìn)入小雪時節(jié),和幾個朋友聊起了不同地方的雪,讓我這份愛雪情懷在閑談中滋生蔓延。
東北的雪,鋪天蓋地,狂野無羈,銀裝素裹,用童話形容是最不恰切的。那是“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東北是“雪野”,這個“野”不僅僅指地域的寥廓,也指雪勢之狂野。
就舉例說吧,去年新年期間,我跟車去內(nèi)蒙古,雖未進(jìn)入東北地界,仿佛感到東北方向的雪如無形之虎豹壓來,馬上就卷起一天的鵝毛,不得不在內(nèi)蒙的通遼過年。遲滯三日再上路,雪野茫茫,我們的車和人,就像一個小黑點(diǎn),在雪野上撒野,撒野只是我們的一個感覺,實(shí)際上是跑不快的。
新疆阿勒泰的雪,雪落傾城,在阿勒泰的上空飄飛曼舞,用粉白把大漠起伏的沙丘勾勒成潮水漫卷的波紋。阿勒泰人說,冬雪是天空寫給阿勒泰的詩。我從未一睹阿勒泰的雪景芳容,但在電視上看到了,于是記住了人們給阿勒泰的名字叫“雪都”。名字多么氣派!
雪,可以成就一個地區(qū)、一個城市的風(fēng)景,賦予城市不一樣的特色。中華文化無處不在,滲透進(jìn)我們城市的每一個毛孔。
威海的雪,進(jìn)入冬天,從不失約,小雪節(jié)令,飄幾朵輕閑的雪花,以表示雪的存在;大雪節(jié)令,一定不負(fù)期待,要渲染一天飛花漫天的景象。就憑著如此按時,從不爽約,且每年都有好幾場大雪光臨,人們稱威海是“雪窩”。從前,農(nóng)村有句俗話——“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狗窩”就是我們賴以生活的小家?,F(xiàn)在,人們把這句話改了一下——金窩銀窩,不如威海的雪窩。如果具指,金窩銀窩,大概就是指東北和阿勒泰吧?沒有貶責(zé)之意,只是很自戀,身處雪窩,仿佛就是上天恩賜,喜歡加珍惜。
威海是海濱小城,曾經(jīng)的威海,人們這樣形容——一條馬路幾盞燈,一個喇叭全城聽?,F(xiàn)在,威海也不瘦身,沿??盏乩茫紳M樓舍,向南把曾經(jīng)的小鎮(zhèn)“草廟”收歸懷抱,給了個“臨港”的名字。威海成為中等城市,應(yīng)該刮目相看了。關(guān)于“臨港”名字的由來眾說紛紜,但有人這樣演繹,我覺得合理。既然是雪窩,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窩棚變成港灣,威海是雪的港灣,雪花臨港,在人們心中,雪花是帶著感情來的,年年如約,情感歸屬,精神依托。沒有喧囂,沒有壓力,只有寧靜,唯有安詳。雪花歸家,紛雪臨港,是否也表達(dá)了威海人好客好景的美好情懷呢?
二
要理解威海的雪,我不能不說說威海的地理天文。威海的北東南三面環(huán)海,城內(nèi)北有貓頭山,山后是渤海,入冬,自西伯利亞刮來的朔風(fēng),首先受到渤海潮氣的影響,變得威風(fēng)銳減,加上威海東面和南面的海上富含水汽,冷流遇到濕氣,形成云層,變成降雪云。所以,即使威海降雪,也沒有零下十幾度的寒冷,至多就是零下三五度,不像東北,嘩啦一下就到了零下40幾度,聽著都嚇人。威海的雪不冷,是溫暖的被子。所以,威海城外太多的小麥種植區(qū),冬雪如被,涵養(yǎng)著冬小麥越冬。威海屬于溫帶季風(fēng)氣候,有了季風(fēng),雪就在風(fēng)中懷孕,用不著十月懷胎,頭一天懷了雪姑娘,第二天就誕下雪千金……
自大連半島向北,就不種小麥,為此我還困惑,原來是地溫不適宜種小麥。雪在東北是一張冰,在威海是一張棉被。
相比威海之南的青島吧,威海的降雪就增加了31%(統(tǒng)計(jì)數(shù)據(jù)),所以,青島人周末聽說威海有雪,一定開車來威海賞雪。青島人會偷著笑,南方人從三亞飛到哈爾濱,破費(fèi)了錢,辛苦一途。飛雪的威海,成了青島人賞雪景的后花園。青島相比威海冷一點(diǎn),本來是雪喜歡光顧,可冬天多是干冷天氣,老舍就說,“能在青島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不風(fēng)不雪”。(《青島與山大》)意思是選擇在家里是最好的過冬方式。在威海,適合在雪中打鬧,只要童心在,就別管自己是什么身份??磥聿⒎窃嚼渚脱┰酱?。威海的雪,大概也飄到青島,那是去慰問島民,或者是給青島送去一個下雪的信號……
有記憶的大雪,我曾經(jīng)趕上,那是2005年和2015年,威海曾降雪1.2米深,別說“雪都”“雪野”了,那里的人們聽說都要張大嘴巴,驚訝幾分。
天氣預(yù)報(bào),在威海的冬天很準(zhǔn),降雪概率從不會讓天氣預(yù)報(bào)報(bào)錯失真。威海下雪了,歸來的不是游子,而是游人,冷冰雪,熱經(jīng)濟(jì)。威海人會準(zhǔn)備好海草房民宿,將一個個雪筑的童話送給游客。人的記憶里,就不能沒有雪的童話景象,以及關(guān)于自己和雪的故事。特別離譜的是,有的女人就脫掉外罩,穿著泳裝(早有預(yù)謀),撲進(jìn)“雪濤”里,撲騰幾下,為的是留影存念。雪窩里的雪,怎么會冷呢,一個“窩”字,就將溫度提升好幾度。對于寒冷,對于困難,人們總是能找到減輕而勝之的理由。
三
今年,威海的雪,也還算是很應(yīng)節(jié)令的。12月4日,我住進(jìn)威海臨港醫(yī)院,12月6日是大雪節(jié)令,7日的傍晚就來了一場雪歸家的壯觀風(fēng)景。
威海城中心區(qū)叫“環(huán)翠”區(qū),深秋,翠色不減。臨港區(qū)緊接環(huán)翠區(qū),綿延50多里,不像別處,此時樹葉早被寒風(fēng)摘下,這里的葉子還矜持在枝頭,以深翠色迎接雪歸來,很有特色。翠色和白色交織,仿佛一場溫柔的較量,是翠色勝雪,還是雪欺翠色?說不清。翠色擎著白雪,一會兒就只能看到翠色做了雪的底色,隱約露出的翠色,被一陣陣風(fēng)搖晃著,露出爭涌雪濤的樣子。即使那些“枯藤老樹”,好像都爭著用雪把身體裹起來,就像變幻魔術(shù)一般。
即使傍晚落雪,威海也不像東北變得那么空曠,行人都躲在木屋里,不愿露頭。雪就像一種信號,漫空飛舞,橫沖直撞,在雪影的勾勒中,人喧影亂,人們是要把自己畫進(jìn)雪景圖里?;蛟S,這也是迎接雪回家,不然怎么可以叫“雪窩”呢。我在臨港醫(yī)院的住院部10樓,周圍十里,都是舞臺效果,雪和行人構(gòu)成劇情,車水馬龍,閃著迷離的光,在交織的雪花中,如曲線一樣,起伏流動,光和影的塑造,為雪歸家營造了浪漫的氣氛。
臨港醫(yī)院南的林泉湖,醉在雪花飛舞中。“林”是雪花的風(fēng)景,是迎接雪歸家的親人。山松,柏樹,是將環(huán)翠的翠色洇漶于此;繞湖的柳,依然披著金黃的衣裝,柳葉不謝;行行法桐樹,有的還掛著多情的葉子,冬風(fēng)有意,并不殘暴地摘取,翩舞于空中,似乎是與雪花來一場舞蹈比賽,只是膚色不同。翠色,錦黃,碧水,靜穆地等待著白色精靈的撫摸,雪來得好像不經(jīng)意,但卻讓人覺得是這些植物早就相約過的。植物也懂得“歸來”的人情概念?是的,不然它們?yōu)楹芜@么堅(jiān)持,不作蕭條狀?風(fēng)景,都有一種慰藉的功能,不然詩人就不會鐘情于風(fēng)景寫真。情感共鳴,不僅僅是說人與人之間的心靈共振,也有人與自然和諧相知的特點(diǎn)。“誰把鵝黃染柳絲”,何必相問,為何不問染了柳絲又為何?春歸柳黃,秋老也柳黃——只能去猜,一定是為了迎接雪花歸來。白雪歸來,弄起煙靄,多么像游子歸家,屋頂飄起炊煙。人與自然,有著十分的相像。
我喜歡那些形容雪的疊音詞——紛紛飄飄,沸沸揚(yáng)揚(yáng),挨挨擠擠,白白皚皚,洋洋灑灑,忽忽簌簌……每一種情態(tài),都可以在飄雪的過程中得到印證,豐富著我對雪花審美的雅趣。我覺得賞雪并不枯燥乏味。
四
城市的燈光霓虹,若無雪飄,我覺得顯然沒有生氣,仿佛找不到光是為誰而搖曳。樓體的光景,門市的招牌,路燈的暈黃,人家窗口的燈光,點(diǎn)亮了雪的黃昏,都在為雪舞做著舞臺效果,光穿過雪花的玉身,成為別樣的“落霞與‘雪’鶩齊飛”?!苞F”,人們曾爭論到底是什么,有人說是野鴨,有人說是飛蟲。我取后者吧,雪變成了飛蟲,蟲飛滿天,就像一場暮色里的魔術(shù),好神奇!更像是雪花歸家前的興奮起舞,雪花不敲門,輕盈的腳步,只在光的氛圍里,踏亂節(jié)奏。不必排練,盡情表演,就像奧運(yùn)會運(yùn)動員入場,沒有人在乎一個笨拙雜亂的姿勢。
威海的雪喜歡表演,確切地說是“冬演”,給雪一個舞臺,再寒冷,雪都不會退縮,更不會因?yàn)楹涠∠莩?。人們不必購一張“冬演”的票,只要你在威海,在回家的路上,在大樓的窗前,任何一個位置,都會觀賞到這場隆重的“冬演”。
不過,看這場冬演,不能傻傻地看,要去想后續(xù)的情結(jié)。一襲素裝包裹著每個人明天的有色彩的夢。第二天,一定是踏著咯吱咯吱的雪聲,走到各自的工作崗位,進(jìn)屋跺跺腳,就是給雪一個響亮的贊美。
我想起了童年的雪天,多少個黃昏雪飄,忘記寫作業(yè),我們聚在雪地涂鴉,畫上雜亂的線條,圈起自己的領(lǐng)地。曾經(jīng)的寒冷,大人們無趣賞雪,守得一個土爐子,圍坐四周,烤手取暖,如今,屋內(nèi)的暖氣,設(shè)置了如春的溫度,人們才有了賞雪的心情。我看到幾個從校門奔出的孩子,脫離了家長,干脆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起來,也是涂鴉。他們涂著自己的喜歡,也涂著明天的夢想吧?
冒雪而歸,冒雪涂鴉,都是冬天里的詩意,當(dāng)走進(jìn)家門,抖掉頭上的雪花,無論什么年齡,都是白頭翁瞬間還原了真身。不必造作,說什么“疑是林花昨夜開”,雪是冬天的靈魂,會給所有人注入一種喜歡。雪是客,頭上頂著雪,一起歸家,做一個溫情脈脈的人。
五
威海的雪,在局部,也上演著童話。我的朋友“增平”發(fā)了一個抖音視頻,拍的是威海里口山柿子谷的雪景,傍晚柿子谷山燈初華,雪飄滿谷,樹上的柿子,山谷的電燈,都被雪花擦來擦去,太空艙,谷中小屋,披上銀裝,做成了今冬的第一幅童話,童話的題目叫“威海童話”。真想飄出去,隨著雪花飛到柿子谷,讀第一篇童話故事……
在醫(yī)院住院太無聊,屋內(nèi)的白色很壓抑,屋外的白色卻那么奔放。雪花打窗,喚著病患者出門看看,怎么可能呢?護(hù)士就擋住了我們賞雪的腳步。我的主管護(hù)士叫“鄒雪”,她的名字肯定和雪有故事,不然不會到我的房間不想走,陪我一同賞雪。
就像她的名字,她喜歡雪。我故意不解不猜她的名字,她到底是按捺不住了,告訴我,她就是“大雪”節(jié)令這天出生的,只是今年的大雪沒有下雪,遲滯到大雪的第二天,她有些失落,說,可惜晚了一天……我說,那是雪還沒有準(zhǔn)備好祝賀你生日的禮物呢,一場薄雪出場,少了氣勢,禮物太薄,故推遲一天……
她說,大叔,若是你和我同齡,我們一定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
我說,情調(diào)如此一致,何必在乎年紀(jì)是否相仿,我們馬上沖進(jìn)雪里吧!我還是慫恿她。
威海的雪就像詩。鄒雪說,當(dāng)老師的動不動就啟發(fā)學(xué)生,是不是又要讓我說出一串雪的詩?我說,不用一串,我們每人起碼要給威海的雪一句詩,不然就辜負(fù)了雪帶來的詩意。我說,“何時雪花融手心?”鄒雪說,爭先恐后爬窗問,屋里都是雪愛人。哦,是“愛雪”,還是“雪愛”?懂了,她叫鄒雪,是白色天使,她表達(dá)的是自己博愛的心懷。
多少日子,多少時段,我們都覺得那么無聊,有了雪景,我們有了話題,也有了故事。這大概就是今昔的不同吧,也是生活的小情趣。
看著窗外,今夜屬于雪的了,威海的雪,或許也會成為一個網(wǎng)紅的詞。
我愛威海的雪,我有愛的理由,為什么那么趕巧,偏偏我住在威海,雪就飛來……
我在“雪窩”,我又進(jìn)入了銀裝素裹的純凈世界。
2024年12月18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