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軟軟的稻草暖暖的香(散文)
戶外,凌冽的寒風(fēng)敲打著門窗,攔不住的冷氣從縫隙里往里擠。上班的路上,刺骨的冷風(fēng)撲打著臉面,遮不住的寒氣從領(lǐng)口、袖口、褲腳往人身上鉆。
一到冬天,人們追隨的是冬陽。城里家的院門前,是一健身廣場,廣場上曬滿了各色各樣的棉被、棉褥。因小院前無高樓遮擋,故陽光充沛,且日照時間長。別處樓上的幾位老奶奶,東瞅瞅,西望望,蹣跚著找來找去,還是我家院墻處的太陽最好,北風(fēng)刮不來。冬陽仿佛是一只暖壺,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老奶奶們是從苦日子走過來的,晚年隨子女到城里來居住,她們看著廣場上一條條高檔的被褥,感慨地說:“想我們年輕的時候?。∧挠羞@些好被褥哦!再冷的天,就蓋一條八斤重的棉被,一蓋就是好多年哩!”“是??!一條棉被蓋舊了,就當(dāng)墊被?!薄斑€有,過冬時,我們床板上鋪一層稻草,草上再鋪一條毯子,人睡在面還是蠻暖和的呢?!?br />
是的,從前的冬天,鄉(xiāng)下人保暖的不僅僅是一床棉被,還有一梱來自田間的稻草,我也曾睡過母親鋪的稻草床。如今,生活在這富足年代的孩子,特別城里的孩子,哪里知道鄉(xiāng)下人曾用稻草來取暖呢?
稻草是長稻穗的秸稈。稻草幼時是秧苗,秧苗是莊稼人用稻種培育出來的。夏日,綠油油的秧苗,在肥料的滋養(yǎng)下,在莊稼人精心的護理中,遒勁地生長。它們頂著火辣辣的太陽長出了秸稈,稈頭又結(jié)出了稻穗,修長而豐腴,至此,一棵秸稈便有了份量。
到了秋天,用盡畢生精力,只為孕育稻穗的秸稈,已是一身金黃。搖搖晃晃立秋田,靜候農(nóng)家來收割。
收成好的稻子,攤曬在平整的場地上。秸稈躺在板樁田里,人們拿著叉子一遍又一遍地翻曬。太陽帶走了水份,帶不走的一陣陣清香,盈滿了衣袖,沁入心脾。幾個晴天,便曬干了。此時,一捧蓬蓬松松的干稻草,雖然很輕,但蘊含了太陽的因子,摸一摸,熱乎乎的,來雨之前得抓緊堆起來。先是用叉子摞起一個個小垛子,然后,兩個人用草扛插進去,抬到一處草堆基旁。堆到一人多高時,一個人在下面叉草,一個人站草堆上一叉一叉地接。半天的功夫,一個大草堆就堆好了,形如一棟三間大瓦房,巍然聳立在風(fēng)中。
齊稻草是在脫粒時,挑選粗而長的秸稈,單獨放在一邊,得空,再用木耙子把枯萎的部分刷掉,精選的秸稈有韌性。整整齊齊地扎成一個個小把子,架在田埂上,或村莊的空地上曬。曬干了,捆成一梱一梱的捧回家,堆放在小屋子里,這樣不受雨水浸蝕,仍保持著剛脫粒時的風(fēng)韻。
農(nóng)家人過日子是離不開一梱草的。一大早,祖母提著個大草籃子,到草堆旁扯草,捧回來燒鍋。坐在灶膛門口,繞成小草把子,塞進灶膛,點燃,再冷的鐵鍋便有了溫度。我睡在床上,常常耳邊傳來一陣陣“咚!咚!”火叉捶火的聲音。裊裊炊煙,從煙囪的鼻孔里呼出的是稻草味道。一家人吃著冒著熱氣的稀粥,周身熱乎乎的,出門頂?shù)米★L(fēng)寒。稻草承擔(dān)著一日三餐的熱度。次日晨,滿膛的草灰,祖母用“扒灰佬”扒出來,撒到麥苗田里作肥料——一生濟民的蕓蕓稻草,縱使灰燼有余香。
稻草,不僅僅是燒鍋,也是一頭牛的最愛。其實,稻草甘為耕牛當(dāng)餐食,也算是一種以身相報的方式吧。想當(dāng)初,牛為了秧苗有一塊生長的沃土,耕呀、耙呀、耖呀、耱呀,從日出干到日落,再苦,再累,牛從來不說。
小時候,冬天,常看到晚霞中的爺爺,手拿一把切草刀和一根繩子,到草堆上切草,捆草。一大梱背回來,給牛作晚餐和夜餐享用。第二天,太陽出來了,爺爺將牛牽到草堆旁,讓牛一邊吃早餐,一邊曬太陽。牛吃飽了,匍匐在地上,昂著頭,面朝霜白的麥田,瞇縫著眼,一口口反芻著胃囊里的草料,不緊不慢,一副悠閑愜意的神態(tài)。
爺爺吃過早茶,一斗旱煙抽完,肩擔(dān)畚箕,手拿一把鏟鍬,到牛房里清理牛糞。將牛糞挑到一塊集中的地方,尚有熱氣的牛糞,風(fēng)一吹就不臭了。晴朗天,爺爺開始做牛糞粑。用他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將牛糞揉作成一個大團子,放在草把上,捧在手里,用力貼到土墼墻上。然后,用手上的草把再拍一拍,圓圓的,如是一面面銅鑼,掛滿了墻壁。土墼墻縫隙大,焗得住,即便干了收縮了,牛糞粑也不會掉落。幾天日曬,就可扒下來,堆起來,為防雨雪入浸,上面用穰草蓋好。我調(diào)皮,拿一只當(dāng)鐵環(huán)在地上滾的玩。
一只干牛糞粑,其實全是稻草的成分,故也是燒火的好材料,且耐火。兩片架在鍋膛里,中間放一根木棍子,煨粽子或骨頭湯,節(jié)省了一大堆稻草呢。還有,冬天寒冷可以用來著火盆用。取一只小扁缸做火盆,將兩片牛糞粑,撅成碎片放進缸里。然后,將鍋膛里帶有火星子的草灰,用火鉗搛到火盆里引火。下雪天,我常和莊上的小孩子在雪地里玩,手凍冷了,棉鞋潮濕了,回家就到火盆旁烘火。手熱乎了,就坐在小凳子上,雙腳擱在火盆邊烘鞋子。祖母怕我耐不住玩性,就抓來一把蠶豆,放在火盆里炕。等到蠶豆爆皮了,就用筷子搛起來,剝的吃。如火盆上面不熱了,就用廢棄的小鏟子撥一撥,將下面的碎牛糞翻上來。就這樣一邊吃蠶豆,一邊烘鞋子。祖母不斷添加牛糞,保持火盆一天的熱度。
一梱稻草化腐朽為神奇。牛吃進去,排出來的是一團火。母親將稻草鋪墊在床上,溫暖的是童年的夢鄉(xiāng)。
冬天,母親擇一日好太陽,將整齊的稻草從小屋里捧出來復(fù)曬。午后,趁草熱,母親拿出兩只布袋,將草塞進去,用針線把袋口縫好,上放一條毛巾,算是睡覺的枕頭了。忙好枕頭,就將稻草捧到房間里,鋪在老大床的床板上,蓬松的草有一根筷子厚。老式雕花床,三面有床圍子,當(dāng)面有床沿,稻草當(dāng)然是不會掉落了。然后,上面再鋪一條毛毯子,便是安放心靈的依靠。
記得小時候,我睡在剛鋪好的稻草上,還能聞到一股股稻草的清香味哩。稻草是柔軟的,人躺在上面壓扁的同時,也把太陽的溫度擠了出來。只覺得后背燥熱,腳板底冒熱氣。一做夢,就蹬被子,夜里,母親常替我蓋。一個冬天,母親反反復(fù)復(fù)地曬稻草,鋪草床,暖暖的被窩里,醞釀長大的力量。
歷覽人間多少事,難忘柔軟稻草緣。如今的我,常自嘲,小時睡過草鋪床,便是一介草民身了,還是自帶草的溫度、草的香味的草民呢。
太陽把光投向萬物,望著廣場上掛曬的一條條被褥,我的眼前便又是深秋,習(xí)風(fēng)涼,稻歸倉。黃秸稈,漫散田間,悠悠送清香。猶記兒時棉被薄,難御冷,草鋪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