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潑出去的水(小說)
一
“照我講啊,你們兩個也是,一個是老滿,一個是大姐,湊哪樣熱鬧,人家是姑媽回家,關(guān)你兩個哪樣事!”(滿:幺,也是侄輩對最小的姑、叔、舅、姨的稱呼)
蜿蜒曲折的山路,連會車的地方都不多,才比開得本來就不快,姑姑江月和大姐水琴還一直說個不停,要求他慢一點,讓他有些心煩,正好找了個理由反擊。
“嘿,等下老子左左的一刮耳過來!”即使坐副駕駛,姑姑也已經(jīng)有些暈車了,本來就不舒服,才比還要陰陽怪氣地挑事。
“滿,收拾他,你是老的,沒得事!”后排的大姐也接著發(fā)難。(老的:老人家、長輩、年長的)
“等下他停車,老子兩個收拾他!”看得出來,姑姑生氣是假的,要扇才比卻絕對是真的。
外甥女拍手大笑:“喲喲喲,有人要著打咯!滿舅要著打咯!”
才比無奈,如果別人在他面前稱老子,他高低都要頂回去,但這位他不敢頂,也不能頂,因為這是真的老子,有些老人向小輩詢問他的父親有多少兄弟姐妹時就直接問你有幾個老子。
一個是長輩,一個是長姐,才比沒有選擇正面交戰(zhàn),正面交戰(zhàn)他沒有絲毫勝算,只能迂回攻擊,所以他溫柔地問:“小新新,你暈車沒?”
已經(jīng)七歲的外甥女在后排抱著駕駛座靠背,驕傲又開心地說:“我才沒暈車!”
才比把頭往后靠了靠,用后腦勺蹭了蹭外甥女,接著問:“那你看你姨奶和你媽是不是撇斗子?她們都還暈車!”(撇:四聲;撇斗子:差勁的人)
外甥女轉(zhuǎn)了轉(zhuǎn)大眼睛看了看姨奶和媽媽,說:“嘿嘿嘿,我不敢講,我怕著打!”
“撇斗子就是撇斗子,有哪樣不敢講的,莫怕嘛!”
“莫怕”還沒說完,姑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抬起左手就要扇過去。
才比慌了,兩只手緊握方向盤,認真大聲提醒:“開車呢!開不得玩笑!”
姑姑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咬牙切齒地說:“老子本來就暈車不舒服,你還要氣老子!”說完并沒有扇過去,而是在才比的肩膀上擰了一下,還咬著牙自己配了一聲長長的“嗯”表示已經(jīng)很用力了。
外甥女更開心了,拍手大笑:“著打咯!著打咯!滿舅著滿姨奶打咯!哈哈哈哈哈……”
被擰了一下后,才比放心了,肩膀本來就是皮肉最緊實的地方,再加上厚厚的羽絨服,根本一點都不疼。姑姑其實根本沒有用力,不全因為才比在開車,而是因為心疼,這是她的小侄子,最親的小侄子呀,才比小時候在她背上屙尿她都舍不得罵。
大姐還在添油加醋:“滿,多打兩下,真的是,還沒有我家新新乖!”
姑姑:“我看也沒有!”
才比繼續(xù)頂嘴:“咋個沒有哦,喊新新來開車嘛!”
姑姑再次抬起左手,用食指指著才比說:“你還講!”
才比只能認慫說:“是是是是……沒有沒有!”
看到才比認慫,姑姑才把手放了下去,然后斜著身子看向后排說:“新新,來!親姨奶一口!”
新新馬上趴過去,朝自己姑婆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姑姑:“真的是,你以為只有你喊姑媽的人才能去?喊老子姑媽的人多了,天意不就喊你大姐是姑媽!”
天意是才比的侄子,是他二哥家的,二哥是大姐的親弟弟。說是二哥,其實排行老三,只是在男孩里排行老二,才比的親哥哥是大哥,但比大姐小。
大姐:“就是!村里都喊我們?nèi)?,你還有意見?”
這下才比算是知道什么叫一敗涂地了,就是一旦敗下陣來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一旦認慫了就只能一直認慫,所以只能繼續(xù)認慫說:“是是是,我錯了我錯了!”
其實才比也知道,在絕對的身份壓制面前,他是沒有任何勝算的,但他偏偏要討嫌,偏偏要討打,不然就不是他了。
姑姑乘勝追擊說:“明天我就跟老支書講,你這服務(wù)不到位,還發(fā)牢騷,有意見!”
老滿和大姐的身份在那里,才比是不敢有意見的,這是血脈壓制;老支書雖然是干部,又是叔公,卻沒有這樣的壓制力,所以才比并沒有在意,反而狡辯說:“嘿!村里確實讓我去打雜,又沒說要接送,屁的服務(wù)沒到位!”
大姐也用手指著這個最小的弟弟,警告說:“你再講一句!”
這次才比并沒有慌,他知道這個大姐更舍不得打他,他還要繼續(xù)掙扎,狡辯說:“要講道理塞!本來就沒安排接送嘛!”
外甥女也假裝用力地打才比,拍才比的肩膀,邊打邊喊:“不聽話!打你!不乖!打你!”
這把姑姑和大姐倆姑侄逗笑了,只有才比沒笑,他是被打的人,也是被欺負的人,他不應(yīng)該笑,更不應(yīng)該開心,威脅說:“小新新,你敢打我,等下我打你屁股開花!”
外甥女并不怕,仰著頭說:“我才不怕你,你要是打我,我媽和姨奶就打你,還有外公外婆、二舅二舅媽一起打你!”
才比不說話了,因為這實在丟人,一個大男人被三個女的欺負,其中一個女的才七歲。
大姐卻沒打算放過才比,假裝揪了揪才比的耳朵說:“我和老滿的話就是命令,比哪樣命令都管用,你曉不曉得?”
揪得并不疼,才比只感覺癢,歪著頭用耳朵磨了磨衣領(lǐng)說:“莫鬧!開車呢!”
大姐不屑地說:“開車了不起啊!開車就不打你了?”
才比毫無辦法,但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后,很快就找到了反擊點,問:“大姐,姐夫咋個沒來?”
大姐:“他大姨媽家進新屋,他要去吃酒?!保ㄟM新屋:搬進新房子的儀式,也指喬遷酒席;吃酒:喝酒、吃酒席)
大姐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是陷阱,才比有些得意,繼續(xù)試探問:“今年他還沒來拜年吧?”
大姐有點疑惑,但還是如實回答說:“沒來啊,本來打算初二來,不是講要搞姑媽回家嘛,就沒來!”
才比的目的達到了,他開始嘚瑟,陰陽怪氣說:“你看嘛,他就這樣子,才到手沒幾年,連拜年都不來了!”
大姐這才發(fā)現(xiàn)是陷阱,這個弟弟看起來像是為她鳴不平,實際上卻是挖苦她,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
才比繼續(xù)嘚瑟說:“這才幾年,連拜年都省了,一點都不重視!”
大姐一下子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只喊出了一句:“關(guān)你屁事!”
才比知道自己贏了,所謂窮寇莫追,又看了看副駕駛的姑姑,炮火蔓延,說:“你看嘛,好的不學(xué),學(xué)滿姑爺,讓老滿一個人回娘家!”
才比這不是炮火蔓延,是自尋死路,姑姑是真的有點生氣了,握緊拳頭就要錘過去,“你真的是討嫌,不被打就皮癢!”
才比眼看姑姑就要動真格了,趕緊求饒:“莫動莫動,開車呢!危險得很!”
姑姑不能真的錘,就出不了氣,只能自己憋著,警告說:“曉得危險就莫皮癢!”
知道姑姑不敢真的錘,才比也不敢繼續(xù)拱火了,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滿,姑媽回家都搞些哪樣?之前那回我出去了?!?br />
姑姑把悶氣咽回去了,說:“也沒搞哪樣,那回就是各自在家吃早飯,飯后姑媽們集合,去拜拜土地、拜拜水井,然后給還在村里住的老人送點東西,喊大家晚上去吃飯!”
才比有點失望,這個活動確實有點簡單了,抱怨說:“就吃飯?不搞點節(jié)目?”
搞節(jié)目不僅要時間,還要經(jīng)費,看著這個傻里傻氣的小侄子,姑姑失望地搖了搖頭。大姐問:“你還想要哪樣節(jié)目?搞個晚會?你出錢啊?”
這個錢才比是沒有的,也是出不起的,但他仍然不滿意,說:“咋個講也搞點節(jié)目嘛,比如你們姑媽唱唱歌,跳跳舞!”
大姐:“應(yīng)該有唱歌,那回到后頭就唱歌,老滿唱酒令老厲害了!”酒令就是勸酒歌,一般是婦女唱,男人也有會唱的,但是很少。
“老滿會唱酒令?我咋不曉得!”才比其實是知道姑姑會唱酒令的,而且唱得還很好,他聽到過,他故意這樣說仍然是為了討打。
姑姑還沒生氣,大姐立刻替她說話:“是你想聽就聽的?你要想聽趕緊成家,打三朝的時候我喊老滿唱!”(打三朝:辦滿月酒)
滿月酒確實會唱酒令,尤其是勸孩子外婆家的人喝酒的時候,才比就是在自己侄子侄女們滿月酒的時候聽過姑姑唱酒令,但因為忙只聽了幾句。
侄女不僅替自己說了話,還將了才比一軍,姑姑總是有點開心的,更何況才比的終身大事已經(jīng)是全家人的大事了,也陰陽怪氣說:“看來我是沒機會唱咯!”
“明天晚上我就聽到了,你不唱我就喊老支書,他下命令!”才比依然得意,依然討打。
大姐:“滿,你應(yīng)該唱吧,那回你就唱。”
姑姑:“我本來打算唱的,他這種講那我不唱了!”
這點才比并不擔(dān)心,姑姑如果不唱,他不僅可以找老支書下命令,還可以帶大家起哄,繼續(xù)問:“這個活動應(yīng)該就搞了那一回吧?都五六年了!”
大姐:“嗯,就一回,那時公奶都還在?!保ü蹋籂敔斈棠蹋┱f完大姐就不笑了,有些低落,伸手撫了撫女兒的頭。
姑姑:“上回是才青去幫忙,這回咋個是你了?”
才青是大哥,也是才比的親哥哥,才是字輩,整個大家族里這一輩的男孩姓名一定是楊才某,這是家族的規(guī)定,早已在家譜中排好了的。而女孩起名一般不用字輩,例如才比的姑姑輩一般是楊某月,才比的姐妹一般是楊某琴,但這也不是規(guī)定的,而是小家族自己選擇的,可以小到只是一個小家庭。
按照時間表,今天是才比出門打工的日子,但幾天前老支書在群里發(fā)了通知,還配上志愿服務(wù)人員名單。名單是一張大大的喜慶紅紙,用莊重的毛筆和不熟練的筆跡寫著大大的名字,才比榜上有名,被分到了打雜組。
才比:“我還想問呢!我們打雜的那幾個都是還沒成家的,不曉得老支書那老家伙搞哪樣鬼!”
老支書不僅是干部,還是才比的叔公,才比說他是老家伙顯然不妥,姑姑立刻教育說:“嘿,那是叔公,你這種講話別人是要講你媽的!”子不教,父之過,也是母之過,才比沒大沒小,別人當(dāng)然會議論他的父母。
才比不以為然,尊重不是嘴上說說的,他沒法像尊重其他叔公那樣尊重老支書,不屑說:“哼,那坑鰍的,老滿你是不曉得,那老家伙一肚子的壞名堂!”(坑鰍:喜歡坑人又狡猾,像泥鰍一樣滑溜)
“停車!”姑姑立刻嚴肅地喊。
才比只能馬上停車,他擔(dān)心姑姑是暈車了,想休息了一會兒,更擔(dān)心姑姑是因為暈車而反胃想吐。沒想到車剛停下,才比的耳朵就遭殃了,這次姑姑是真的用力了,她必須教育教育這個沒大沒小的小侄子。
“坑鰍也是你能講的?”姑姑一邊用力扭一邊問。
坑鰍的意思不僅不好,還有些壞,一般只能對同齡、平輩或者晚輩才能說,才比這屬于是大不敬。
“疼疼疼疼疼……不是我講的,不是我講的……”才比這次是真的只能求饒了。
“嚯嚯嚯嚯嚯……哈哈哈哈哈……”外甥女笑得最開心了。
“不收拾你你不聽話!不收拾你別人講老子們沒教你!”姑姑并沒有松手,還暗暗加了一分力。
“疼疼疼疼疼……放手放手放手!”求饒沒用,姑姑還是沒有松手,長痛不如短痛,才比只能猛地甩頭,隨著一陣更劇烈的疼痛,耳朵終于擺脫了魔爪。
才比搓了搓耳朵,一邊搓一邊說:“都紅了!你當(dāng)我還是小新新啊,動不動就扭耳朵!”揪著耳朵這樣耳提面命式的教育一般只對小孩子,才比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jīng)二十八了。
“該!”大姐不僅不心疼,也沒有相勸,反而繼續(xù)拱火。
姑姑并沒有覺得不妥,她并沒有覺得才比已經(jīng)是大人了,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既高傲又生氣的樣子。才比無奈,只能默默發(fā)動車子,他再一次發(fā)現(xiàn)了男人不能跟女人講道理,尤其是自己親近的女人,特別是長輩。
“滿,你們拜土地,拜水井,一般要帶哪些東西?”走出去沒多久,才比又嬉皮笑臉去問姑姑。
才比真是狗一樣的性格,剛剛還抱怨自己被收拾了,馬上又過去搖尾乞憐。姑姑卻并不奇怪,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僅才比這樣,才比的大哥才青和二哥才民偶爾也這樣,只能不耐煩地說:“抬那頭豬,還要幾只雞!”
“豬腦殼?”
“整頭豬,雞只要公雞!”姑姑更不耐煩了。
“我去!整頭豬!快兩百斤呢!”才比驚訝了,“又是我的活!”
大姐:“你不是打雜的嘛,咋個是你的活?”
才比繼續(xù)抱怨說:“大姐,你怕是不曉得打雜是哪樣意思!”
姑姑解釋說:“打雜就是沒人做的他們要做,有人做的他們也要做,反正是哪樣都要做!”
這個解釋是對的,打雜就是這樣的,姑姑這是很理解很體諒自己,但才比并沒有開心,而是有些擔(dān)心,他又想說老支書坑鰍了,卻不敢說了,只能抱怨:“看來明天要遭罪咯!一大早就要去搬鍋碗瓢盆桌椅板凳,早飯后還要抬豬陪你們?nèi)グ萃恋厮 ?br />
大姐問:“不是還要殺豬嘛,你不用殺豬?”
才比立刻就激動喊:“??!殺豬殺雞那是老二他們灶房的活,他們的活還要我做?”那份志愿服務(wù)名單里,才比的二哥才民也榜上有名,分在了灶房組。
大姐笑了,說:“你不是打雜的嘛,就是不管哪樣活都要搞!”
“哈哈哈哈哈……”
姑姑笑了,大姐笑了,就連外甥女也笑了,只有才比苦著臉。
沉默了一會兒后,才比突然認真地問:“滿,比我爸大的喊姑媽,小的叫姑孃;比公大的喊姑奶,小的喊姑婆,熟悉的分得清,曉得哪個大哪個小,那不熟悉的也不曉得大小,咋個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