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威海城區(qū)，是不經(jīng)過門的，暢行無阻，一旦有點時間，我喜歡停車到“威海之門”去看看，穿門向海，穿門入城，我覺得這是威海的儀式感。威海之門沒有門檻，門下是“幸福步道”。不是消磨時間，而是不斷感知這座“威海之門”存在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意義。
　　 威海之門在著名的景點劉公島之外的海灘，海灘名為“幸福公園”；威海之窗，則在其南二里許的位置，名為“威海公園”；也有人不稱其為“窗”，叫威海鏡框。我還是習慣說，威海北門南窗。威海人這么在意門窗，常常引起我的探究。
　　 威海之門，落座于威海老港之南100多米處。老港已經(jīng)遷址，但曾經(jīng)有千帆密匝聚集，從此發(fā)往大洋，而成為威海最繁華的記憶。曾經(jīng)的威海港，是彈丸之港，這座門雕，似乎是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通道，新港在南面，這門無異于一道過門，從曾經(jīng)，跨到現(xiàn)在，門擔負著既往啟新的責任。
　　 當代人旅游喜歡打卡，這道威海之門，就是網(wǎng)紅打卡地，游威海，不登劉公島，不算完整的旅游，就像登上黃山，不與迎客松留影，紀念的意義就蒼白了。登劉公島，不經(jīng)威海之門，就不算入門，這個說法，是說不懂得威海的歷史。
　　 這道門，高45米，寬42米，門柱內(nèi)設兩部電梯，可瞬間把人送到30米高的門上觀光長廊。這道門，是作為威海千公里海岸線的起點，確切地說是“幸福起點”。門，具有了自然和人文的雙重含義。
　　 1925年的時候，這里沒有威海之門，2005年，威海人為了紀念偉大的愛國詩人聞一多那首“七子之歌·威海衛(wèi)”傳唱80周年而建。
　　 在門前駐足，不要用手的骨節(jié)頭叩門，因為門扇永遠是打開的，面向大海，一首悲婉而深情的七子之歌的威海部分的旋律就響起了，音樂低緩纏綿，一下子就把人帶到了曾經(jīng)備受欺凌的年代，以血淚譜成的旋律，和著丈遠的海濤，一遍遍嘶啞地鳴唱著——
　　 再讓我看守著中華最古老的海，
　　 這邊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親，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將，
　　 我有一座劉公島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來呀，時期已經(jīng)到了。
　　 我背后葬的盡是圣人的遺??！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香港，澳門，臺灣，九龍，旅大，廣州灣，威海衛(wèi)，本來是祖國邊海的一串閃耀的七星，卻先后落入列寇之手，一度成為不歸的游子。其中的威海衛(wèi)的故事，更讓人在苦笑中，難咽一口氣。曾經(jīng)的威海衛(wèi)，就像列寇的洗足盆，1898年5月23日，日寇撤離的第二天，英國海軍搶占劉公島，然后，一紙“專約”，讓強盜進占威海衛(wèi)。聞一多先生寫這首歌后的第五年八月，威海衛(wèi)才回到祖國的懷抱。
　　 古老而咆哮的黃海，碧波萬頃，擋不住帝國的堅船利炮，在北京，寫了幾個字，威海衛(wèi)就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曾經(jīng)被視為“盾牌”的隔岸三里的劉公島，成了帝國的踏腳石。島后的山東，那可是中華民族的禮儀之邦，孔孟，孫武，諸葛，姜尚……他們的墳頭，不飄青煙，荒草哀鳴。薄土幾抔，風掠雨刷，骸骨骷髏，從此少了祭奠的香火。
　　 一個從地理地圖可見的威海衛(wèi)，曾經(jīng)安靜地繾綣在山東半島的臂彎里，本以為攬得住，懷得緊，無需裝上防盜的門，君子之心，揣列寇胃口，于是留下一段屈辱的失土丟疆的哀歌。一代詩人也只能“抒其孤苦忘告、眷懷祖國之哀忱”，于是，這威海之門，就成了曾經(jīng)丟失的七子之一的回家的門，80年后，這扇門打開了，傍晚，那首歌，在海的晚風里，在夕陽鋪了紅暈的色彩里，沉郁頓挫，低徊緩滯，忍不住眼角的濁淚，再望那漂浮于近海的劉公島，注目島上的戰(zhàn)火遺跡。
　　
　　 二
　　 威海之門，最早打開的還是一段悲壯的歷史。
　　 1894年，在這處寧靜的威海灣，發(fā)生了一場舉世震驚的戰(zhàn)爭，是年農(nóng)歷紀年為“甲午”，這場戰(zhàn)爭就叫“中日甲午戰(zhàn)爭”。鄧世昌，丁汝昌，及部屬海軍千余眾，冒死抵御，定遠，鎮(zhèn)遠，來遠，濟遠，致遠等戰(zhàn)艦先后被擊沉沒，清廷的北洋艦隊就此覆沒，威海衛(wèi)再一次遍體鱗傷，一直痛到了骨子里。
　　 遠嗎？歷史并不遙遠，只是百年而已。威海衛(wèi)一灣水，熄滅不了列寇的兵燹鬼旌，我們曾經(jīng)也有夢想，要抵達極遠，那些以“遠”命名的戰(zhàn)艦，距離海岸不足百里，就被摧毀。清廷的唯一一次“強軍”理想，被無情地摧毀。
　　 如果我們的歷史一旦少了那些英雄，甚至是雖敗猶榮的英雄，我們所在的城市就可能突然淪為廢墟，就像一張薄紙被撕碎，至少，是先變成列寇的租界，而不是血腥占領(lǐng)。
　　 我們的內(nèi)心可以“寧靜致遠”，我們的能力，必須強大致遠啊。歷史的致遠，都不是懷抱琵琶，捻弦彈絲可以抵達的。所謂的“寧靜”，應該是把自己的心放在祖國安危的前途上，摒棄那些斤斤計較的私念私欲，否則，我們的生活就不可能得到一絲的寧靜。
　　 最終，一紙《馬關(guān)條約》，再次在祖國的身軀上撒上了鹽豆，如果，你對“宰割”這個詞語稍微研究一下，那種刺痛，就是割喉，就是凌遲。威海，是威震四海是意思，在曾經(jīng)孱弱的時代，地名的意義是，被宰割的痛，震驚四海。不要指望帝國主義會主持正義，他們公然默認著被割裂的事實，歷史告訴我們，侵略者，永遠是得意洋洋，連一個同情的字都不會輕易說給我們聽一聽……
　　 有時候我想什么樣的主題才是人生的深刻，威海人從戰(zhàn)火中感悟的主題，是兩個字——幸福。幸福，是幸運而得福。不要以為我們應該得到今天的福滿，一切都是帶著幸運的色彩。經(jīng)歷過多少意外，僥幸，慶幸，民族安寧的時長更長一點，就是幸福。威海人的幸福，我是否可以這樣解釋——每天都可以幸運地接受來自大海的那一縷陽光，溫柔地喚醒我們昨晚的那個夢。我們又不能心存僥幸，幸福的背后有著屈辱慘痛。就是這么奇怪，戰(zhàn)火寫成的歷史，是沒有什么密碼的，只有強烈的告知。于是威海人稱威海之門為“幸福門”，并非它座落于幸福公園。穿過幸福門，地上凸起一個圓形的鍛銅建筑，高和直徑都是1.38米，重達13噸，圓蓋上五圈不同寫法的“?！弊郑⒁馐敲耖g崇拜的“五福臨門”。游人可以站上去，踩踩福字，眺望遠方的海，有誰不生出沐浴在幸福的海洋里的美感呢。曾經(jīng)的驚濤駭浪，硝煙彌漫，兵火干戈，我們恐懼，我們哭泣，海浪平靜以后，有誰深切感受到安寧和幸福？幸福門，五福圖，都在提醒著我們，好好思考一下幸福是怎么來的……
　　 當然，我們完全有權(quán)利沉浸在今天的幸福里，威海是世界“最宜居城市”，安居樂業(yè)就是人生的幸福，怎樣強化這種幸福感呢？機關(guān)也在“威海之門”中。
　　 乘著電梯，直達第15層，這個門層是“幸福郵局”，展覽世界的郵幣，收集了112個國家的郵幣和紀念幣。逡巡展品前，我的第一感覺是想向世界傳遞一個幸福的聲音——愿我們互聯(lián)網(wǎng)接續(xù)著一張張小小的郵幣，繼續(xù)傳達著我們的祝愿，愿你幸福！
　　 這里還給我們一個懷舊的機會?？梢再I一張明信片，一紙信封，選一張小小的郵票，寫一段深情的話，給你的家人，親人，愛人，朋友，投遞到那個綠色的郵筒里，如果你有話要對未來的自己說說，規(guī)定好這封信是自己未來某一天收到，也完全可以。這里有著對自己的儀式感。寄信，差不多成為無法再現(xiàn)的歷史，我們可以在威海之門，找到寄往五湖四海一封信的可能，真的是讓人喜出望外。
　　 我沒有寫信投遞。但我買下一張郵票。我攥緊了那張“小小的郵票”，手汗滋濕了郵票，我不想馬上粘貼……想和余光中手中的那張郵票做一個交換，當作集郵?？捎喙庵幸呀?jīng)作古，有誰可收到我的郵票……七子之中，唯有臺灣，還沒有回歸，數(shù)百年的傷口，也不是一日可愈合，“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出自《七子之歌》）上，什么時間能貼上我從威海寄出的那張來自幸福門的郵票……
　　 如果踏浪登上不遠的劉公島，恐被繁花綠樹遮住了看透歷史的眼，那就先站在威海之門15層的長廊上吧。海風殷勤，無論何時，都會撩起我們的衣角，也會撩起我們的情思，蔥蘢掩映之中，我們可以看到甲午戰(zhàn)爭博物館的屋頂，紅色的屋瓦，就像血色在流淌，甲午海戰(zhàn)的北洋水師大炮，還臥伏在岸邊，用第三只眼，注視著海面。1:1復原的定遠艦，卻不見了威風凜凜站在甲板上的勇士身影，他們已經(jīng)枕著波濤休息了……
　　
　　 三
　　 不要試圖還原這場海上的硝煙，我提醒自己，無法接受曾經(jīng)的孱弱。觀光長廊的欄桿，被多少人握住又握住。我想起辛棄疾的詞句“欄桿拍遍”，想起作家梁衡的書《把欄桿拍遍》，哦，原來這些欄桿，是讓我們來拍的……
　　 欄桿，是我們寄托情感的特別之物。
　　 “滿川風雨獨憑欄”，黃庭堅憑欄思人生，憑欄念風雨一生，徒留感慨。
　　 更有詩人提醒自己，“花露重，莫憑欄”，輕妝經(jīng)不住曉寒。
　　 無可指摘他們的憑欄之趣，椅欄的境界，有的就是在戰(zhàn)亂的間隙里，偷得一時憑欄之趣，時勢無法左右，只能偷得一時。我們的時代，讓人憑欄思緒凝重起來。無一例外，憑欄多愁緒，面對威海衛(wèi)，我們多了一份家國情懷。憑欄望，魯海闊，雨歇雨驟，都是風景這般獨好。
　　 我欣賞設計者的善美用心。他們推出了一個項目，系福袋，掛同心鎖，可自擬“福詞”“心詞”，與子同福，與之同心，如今是，憑欄祈福，真的是“換了人間”。
　　 威海之門還有一層展覽“英租歷史”。一個“租”字，好像就是住客和房東的關(guān)系，多么輕巧，多么惠辯！侵略這個詞，可以換成多少合理的說法，“租借”發(fā)展，“租界”自由，列寇扛著槍炮來租借，租，是搶，是占，是豪奪強掠。說出口時，總是堂而皇之，他們的修辭，并不用于文學，而是用在每一個對中華覬覦的陰謀上。
　　 劉公島是國家級5A景區(qū)，是中華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是威海國防的屏障。我想，在這黃海的門戶上建起一座威海之門，入門見海闊天空的風景，入門可接受一次歷史教育，入門可知幸福怎樣得來。這威海之門，有著多么豐富的內(nèi)涵。
　　 有人說，威海之門是東方的凱旋門。我真的不敢茍同，中國的近代史，是一部被列強宰割的歷史，何來“凱旋”，刻意重復撞臉，來獲得名聲，不是威海的特色。它就是它，就是威海之門——將以偉大復興的業(yè)績威震四海的門。
　　 每次開車經(jīng)過威海之門，手握方向盤，不敢騰出一手，對門做一個致敬，但我會在一瞥里，把最美的祝福和敬意投給這座門。
　　
　　 2024年12月30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