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熱愛】坎坎坷坷都是歌(征文·散文)
鉛山縣作協(xié)按計劃組織采風(fēng)活動,征服武夷山八大關(guān)。冬至后一日,我們起個大早,四輛車共十六人早七點出發(fā),經(jīng)柴家、新灘、汪二、湖坊、陳坊、太源、天柱山,攀云際關(guān)。
一
我與老同學(xué)琴和姚主席夫婦同乘一輛車,姚主席親自駕駛。姚主席六十有五,視力不太好。我車技不好,不敢攬這樣的“瓷器”活,只能任由姚主席老當益壯。
姚主席是湖坊人,我在汪二長大,沿途的村落和景色勾起我們一個又一個話題?;鹛飵X,當年的坡度很陡,出了不少事故。有一年夏天,我在火田嶺腳下的田里撿螺螄,一輛吉普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車走不遠,就傳來轟轟隆隆的巨響。我回頭張望,只見那輛飛奔的吉普車翻了幾個跟頭正四腳朝天。我怔在田里,不敢上前。后來聽人說,一個人從車門摔了出去,躺在馬路中央當場斃命,司機也受了重傷。
到了橋東,當年放電影的曬谷場不見了。我們從橋頭拐下,往港沿方向行駛。大姑姑曾在港沿大隊李家洋生產(chǎn)隊擔任民辦教師,我無數(shù)次在她棲身的瓦屋里住過,所以對那一帶記憶深刻。家里糧食不夠吃,托大姑姑買過農(nóng)民種的紅薯,三分錢、五分錢一斤。三分錢一斤的小,拇指般粗細,洗凈,蒸過之后再曬,吃起來有嚼勁,甜甜的,頂餓;五分錢一斤的大,切厚片,像燈盞馃一樣填上餡,蒸熟后趁熱吃,粉糯香鮮,絕對是我小時候能吃到的美味。
從港沿過橋,到河西就是石壁,經(jīng)石壁向南,一會兒就出汪二,到湖坊地界了。姚主席談起發(fā)生在故鄉(xiāng)的人和事,如昨天一般歷歷在目。他風(fēng)趣詼諧,與夫人你一言我一語,多年形成的默契令人羨慕。
正當我們一路歡歌,以為山間盡是坦途,突然看到幾臺挖掘機伸長脖子顧盼。老路上豎了一塊牌子:去天柱山的改道左邊行駛。左邊是一條臨時通道,由挖土機推土機短時間內(nèi)合力完成,虛松的黃土未經(jīng)專門碓壓,坑坑洼洼,即使開得很慢,車身也會大幅度搖擺,車底還會不時傳來“嗞拉嗞拉”的聲音。
姚主席的標志508,車身重底盤低,以穩(wěn)實著稱,碰上溝溝坎坎,那些翻翹在路上的巖石,總會在508的“肚皮”上落下劃痕,或輕或重?!皢昀瓎昀钡穆曇粝袷?08在喊痛,刺激著我們的神經(jīng),讓我們也有了痛感。
我人高馬大,自認為很有分量,幾次要求下車走過這一段,都被拒絕了。車行緩慢,“小情人”又不斷受傷,姚主席心里有些發(fā)毛,會抱怨幾句,矛頭指向坐在副駕駛的他的夫人。他的夫人退休后經(jīng)營一家代銷點,被姚主席戲稱為“段總”,但更多的時候,姚主席把段總當成秘書,端茶倒水、接打電話都是分內(nèi)事。這位秘書不僅為主席服務(wù),也為大家服務(wù)。段總經(jīng)營的煙酒店,更像是縣作協(xié)通聯(lián)站,像是一群有情懷的文學(xué)愛好者的家。
我替段總抱屈,可她一點也不以為意,照樣聽姚主席指揮,一會兒給這個打電話,一會兒給那個打電話,按姚主席的意思調(diào)度人員車輛。終于,我們走過了幾華里坎坷,姚主席不再“貓抓”,他突然冒出一句甜膩的“指責(zé)”:難怪路這么不好走,都怪阿老媽(婆)一日到夜唱“坎坎坷坷都是歌”。話音剛落,段總指著左側(cè)的小河哼唱起來。我才知道“坎坎坷坷都是歌”,是《這是一條河》里的歌詞。
二
太源修路,我們沒有按計劃到太源鄉(xiāng)政府集中。遵照“秘書”發(fā)出的指令,四輛車停在佛寨三叉路囗,到一位高姓人家倒茶上廁所問路。
老高熱情,上次縣作協(xié)采風(fēng)爬馬鈴關(guān)經(jīng)過此地,也在老高家打尖。彩萍姐隨和善談,幾句話就確認了老高與她丈夫柯老師的親戚關(guān)系。聽說我們要去探訪云際關(guān),臨別時老高反復(fù)強調(diào):沿正對阿歸(我家)里這條路,走不多遠,左手邊有條水泥路去累馬嶺,車停在累馬嶺,就可以登云際關(guān)了。
我們沒想到,“走不多遠”如此之近。與剛剛走過的坎坷相比,幾里路一下就滑過去了,直到跨過省界看到“光澤風(fēng)景道”的標牌,才回過神來。不得已彩萍姐受命接老高現(xiàn)場指路,確認行進路線后,我們要送老高回家,他堅拒不受,說幾步路走走就到了。
四輛車依次爬上水泥路,曲里拐彎很難首尾相望,好在駕駛員都是老手。勁松的車最先抵達累馬嶺。我下車時見他們正與一位大爺交談,大爺瘦高,八十多歲了健朗健談,指著進山的路說,多年沒人走,路都塞(音息)不了。遠倒是不遠,阿(我)年輕時爬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勁松是我本家,上一次爬溫林關(guān),我與他第一次見面。他拿一把柴刀,在前面開路,因為路好走,并未起多大作用。我隨手撿起一根棍子用作拐杖,囑他將底部斫平,他手起刀落,分分鐘搞定。勁松話不多,一張黧黑的臉,一頭與年齡不相稱的白發(fā),眼神機警,個不高身材勻稱。他當老師,但一眼就能看出來,勁松曾經(jīng)是經(jīng)過生活磨礪的勞動能手。
這一回,勁松依舊拿著柴刀,擔負先鋒的使命。
一開始,地勢平坦,兩邊皆是撂荒的土地,各色茅草頂著霜,被陽光照耀,發(fā)出迷人的色彩。我們一個個神清氣爽,滿懷征戰(zhàn)的豪情。前行三四百米,有一個四方形的亭子,干打壘的土墻刷了白灰,有的地方白灰駁落露出底色。西墻較為完整,寫了黑色鏤空八個美術(shù)字:艱苦奮斗,勤儉建國。其中“勤”和“建”為1977年試行的“二簡字”。因為從未正式推行,“二簡字”不多見,在這里覓得“芳容”,讓我體會到文字發(fā)展的坎坷。從倉頡造字,到“書同文”,又經(jīng)歷篆隸楷行草的演變,由繁體字到新中國成立后的簡體字,充滿曲折。漢字演進生生不息,它既是中華文明五千年的載體,亦是文明本身。作為現(xiàn)代人,我們從漢字的演進中,所能感受到的也是:“坎坎坷坷都是歌”。
三
從亭子間拍完此行第一張打卡照,攀登才正式開始。
終于,勁松手里的柴刀派上用場。霜打過的冬芒折射出金屬般的光澤,像雙面薄刃在寒風(fēng)中耀武揚威。勁松頻頻弓身砍斫,行進的速度很慢。姚主席在后面大喊:“差不多就行,要不然爬到頂天都暗了?!备谏砗蟮牟势冀阋妱潘傻氖直欢⒏钇疲琶γ撓伦约旱氖痔?,硬塞給勁松。兩個人推來推去,勁松勉強收下一只,他們倆一個戴左手一個戴右手,抵擋鋒芒。
我柱著彩萍姐登山前遞給我的木棍自顧不暇,一會兒臉被芒“吻”一下,一會兒衣服被刺掛一下,一會兒腳底打滑……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古驛道,路面一米來寬,用麻石砌成,曾經(jīng)有過繁榮,是跨越武夷山的贛閩通道,河紅茶、連四紙由此轉(zhuǎn)道福建行銷海外。如今麻石長滿青苔,經(jīng)水流的侵蝕,有的地方坍塌了。麻石之外,各種灌木纏繞生長,為搶奪陽光雨露拚命向上,將古驛道隱藏其中,只有鉆進去才能看出端倪。
勁松領(lǐng)隊,我們逶迤而上。堅持走完三點八華里、坡度大于四十五度、林深草密且滑濕的石板路是不容易的,考驗意志,也考驗體力。我有些擔心彩萍姐,她畢竟不久前動過手術(shù)。同學(xué)琴下腳謹慎,我們倆相互扶持,走在隊伍中間,不時停下來喘口氣。鐘老師雙手提物,穿著一雙高跟鞋,依靠雙手平衡,像踩鋼絲一樣搖來晃去。最活躍的是姚主席,他一會問段總哪去了;一會兒說幾句俏皮話,有時也自我解嘲;一會兒指著路邊的柴草考大家……隊伍中的許多人小時候都砍過柴,大多認得。年輕人沒有那樣的經(jīng)歷,他們不參與話題,有自己關(guān)注的重點。譬如麗云,她為寫美文一路行行攝攝,忙著拍照收集資料。
云際關(guān),也稱云霽關(guān),無論“際”還是“霽”,都極言其高其美。云際關(guān)南為福建,我們從北面上山,轉(zhuǎn)到背面才能看到“云際關(guān)”石刻匾額。長方形匾額,橫向鑲嵌,正中“云際關(guān)”三個雙勾大字從右到左,上下款豎排,上款兩列:邵武府光澤縣;下款一列:同治癸酉廿五都合修?!巴喂镉稀睘?873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一年歷史。
武夷山橫亙贛閩,主峰黃崗山在江西鉛山境內(nèi),為國家級生態(tài)保護區(qū)。福建南武夷開發(fā)較早,挖掘旅游資源點多面廣。我們登上至高點,才看到通往光澤云際村的古驛道寬敞,既保留了麻石鋪接的原貌,又通暢了上山的道路,我們完全可以藉此想象北武夷曾經(jīng)的繁華。不過便利的同時,因容易抵達而失去了攀登的價值和意義。是另一種遺憾。
四
我的另一位本家是彩萍姐,十八歲以前我隨父姓,與她一樣姓“汪”。遭遇坎坷時,總覺得:成年后姓氏變換,是對人生坎坷的抵抗。然而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抵抗現(xiàn)實,會有得有失;變換方式后的掙扎,也還是掙扎。
我與彩萍姐并不熟悉,十一月爬溫林關(guān)時,我們第一次見面。彩萍姐是位新聞從業(yè)者,退休后一直筆耕不輟,我一直關(guān)注她的文字,被她的勤奮和文彩打動,早就有結(jié)識她的愿望。
記得第一次見面,我主動迎上前去自報家門,彩萍姐一下就接納了我,并稱我為“本家妹妹”。我們合影,我們推心置腹,她告訴我,她不久前因肺癌動過手術(shù)。彩萍姐說得風(fēng)輕云淡,我一下就愣住了,定定地看著彩萍姐不知說什么才好。
彩萍姐當下的狀況,怎么也不像一位剛動過手術(shù)的病人。爬山時她走在前面快言快語,還不時關(guān)照身邊的人。記得爬溫林關(guān)時建新送給他一根登山杖,這回爬云際關(guān)親戚老高給了她兩根棍子,有一根轉(zhuǎn)送給了我。我那根拇指粗的木棍,很有韌性,杵在麻石上,杵在泥土中,手感不同,但都能借上力。
“云際關(guān)”的匾額嵌在山墻里,尹敏很輕巧就爬了上去,伸出頭來要拍照留念。大家稱妙,紛紛效仿。彩萍姐不甘落后,先爬上隆起的樹根,再把腳踩進山墻亂石搭建的石縫里,雙手趴住墻頂,想要撐起身躍上去。失敗了。她戲謔自己像個大笨熊,后來在眾人的幫助下,上拉下托,才成功。坐在山墻上,彩萍姐把腳探下來,正好在“云際關(guān)”匾額前晃蕩,她自覺不妥,連忙將腳收回盤坐,因為壓不實雙腳力身子略微后傾。鐘老師站在右邊,盯住彩萍姐,一副隨時伸手保護的樣子;尹敏站在左邊,昂首挺立目視遠方;彩萍姐伸出雙手挑起大拇指,一臉燦爛。攝影師定格這個瞬間,成了我們記憶中最美的風(fēng)景。
避開“坎坷”,我們從倫潭、楊村返程。不再與坎坷打遭遇戰(zhàn),避其鋒芒,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人一生中要遭遇無數(shù)坎坷,不管是面對、接受,還是征服,都需要具備良好心態(tài),正像歌里所唱“坎坎坷坷都是歌”的良好心態(tài)。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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