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張惠還是個剛上初一的女孩兒，而李輝則是個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青年。那時候的工廠并不像如今這般的視996為福報。隨著下班的鈴聲在廠區(qū)中回蕩，李輝便蹬著那輛被他擦得嶄新的二八大杠回家。
　　 “李哥下班啦?！惫者M那條熟悉的胡同，剛上完興趣班的張惠笑道。
　　 “嗯，小惠剛放學(xué)呀，手里拿的什么好吃的呀，給哥來點。”見是張惠，李輝便笑著回應(yīng)道。
　　 “我媽剛炸的素丸子，給?！睆埢荽蜷_飯盒，從里面拿出一個素丸子遞了過來。
　　 “嘿，真香?！苯舆^張惠遞過來的素丸子，李輝便一口放進嘴里“給你爸送飯去？”李輝問道。
　　 “嗯，我爸今天夜班?！睆埢菡f道。
　　 “早去早回，作業(yè)寫完了嗎？”張輝問道。
　　 “還沒呢，李哥我先走啦。”張惠說完，便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路上慢點，小心車。”李輝說完，便騎上了自行車。
　　 “小輝，剛下班呀？”大雜院門前，出來倒垃圾的張嫂見李輝回來，便笑著打招呼道。
　　 “張嫂，我剛看見小惠了。話說您家這伙食也是夠好的，小惠現(xiàn)在越來越富態(tài)了。張哥怎么樣，病好些了嗎？”推著自行車，李輝笑道。
　　 “好多了。最近廠里安排老張上夜班，說是有夜班補助。我尋思著，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就讓他去了?！睆埳┬Φ?。
　　 “張哥這病剛好，夜里風(fēng)涼......”李輝關(guān)心道。
　　 “嗨，你還不了解他嘛，財迷唄?！睆埳┿?。
　　 “小惠也上初中了，往后用錢的地方不少。張哥想多賺點，也是為了小惠?！崩钶x連忙勸道。
　　 張嫂點了點頭?！巴砩铣燥溩樱粫哼^來一塊吃?！睆埳┱f道。
　　 “知道啦。”李輝應(yīng)了一聲，便推著車進了院子。
　　 記得那年，哼著小曲兒的李輝騎著自行車回家時，梳著兩條馬尾辮的張惠哭著從胡同里跑了出來，卻和躲閃不及的李輝裝了個滿懷。
　　 “我靠，誰這么不長眼啊，瞎啊，不知道看路啊！”艱難地從地上爬起，張輝罵道。
　　 “對不起，對不起李哥。我沒看到你，我......”雖然也摔了個屁墩兒，張惠連忙爬起來說道。
　　 “呦？怎么了小惠，摔疼了沒有，怎么哭成這樣了？跟哥說誰欺負你了，哥替你出氣?！币姶藭r滿臉淚痕的張惠，扶起自行車的李輝說道。
　　 “沒......沒誰。”連忙擦拭著臉上的淚痕，張惠說道。
　　 “我靠，是不是我們廠趙老蔫家那小子！”李輝怒道。
　　 “不......不是，是......”張惠連忙阻止道。然而思來想去，張惠卻始終沒有開口。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張惠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哎呀，你倒是說話呀，急死哥了。”見張惠又開始抹眼淚，李輝急道。
　　 “我......我恐怕得輟學(xué)了?！绷季?，張惠才開口道。
　　 “?。俊崩钶x問道。
　　 “上周，單位通知我媽下崗。前幾天，廠里也通知我爸說以后廠里的傳達室會雇傭夜班保安，不用我爸了?！闭f完，張惠便索性一頭撲進李輝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操！”愣在原地的李輝任由張惠的眼淚打濕自己的工作服，剛剛還是大好的心情瞬間跌落到了谷底。那份此時就裝在李輝口袋里的保安隊長的任命通知，此時卻成了李輝這輩子都想抹掉的污點。
　　 “老張，你別喝了！”此時張惠家中，張嫂死命地抱著從老張手中搶過來的酒瓶。
　　 “你把酒給我，給我！”此時滿臉漲紅的老張瘋狂地吼叫著，橫七豎八的酒瓶，砸壞工具箱和被撕碎的勞動模范的獎狀散落一地。順手抄起一根通火條，雙眼充血的老張如餓狼般撲到張嫂身前，若不是被及時趕回來的李輝阻止，那便是另一個故事了。
　　 入夜，張嫂忙著收拾殘局，心有余悸的張惠此時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寫著作業(yè)。老張坐在桌子前一個接著一根的抽著煙，看著桌上擺著的一疊百元大鈔，和此時在一旁如坐針氈的李輝。
　　 “張哥，小惠今年才上初三，這會兒正是關(guān)鍵時候。張哥你放心，小惠今年的學(xué)費包我身上了?！崩钶x說完，便將那疊鈔票推到張哥面前。
　　 “小輝，夠意思。”看著眼前那一疊嶄新的鈔票，老張笑道“但這錢，我不能收。這些年家里還有些積蓄，過幾天我把家里那輛摩托車賣了，還能支應(yīng)一陣子?！闭f完，老張掐滅手中的香煙，使勁搓了搓自己臉，起身拍了拍李輝的肩膀。
　　 “小輝，謝謝你今天阻止了我。不早了，回吧?！贝蜷_房門，老張說道。
　　 “行，那張哥張嫂，你們早點休息?！比绔@大赦的李輝急忙起身準(zhǔn)備離開。
　　 “等一下！”老張叫住了準(zhǔn)備離開的李輝“你忘東西了?！闭f完，老張便將那疊鈔票塞進了李輝的口袋中。
　　 記得那年，當(dāng)上了保安隊長的李輝仍舊每天仍舊每天按時上著班。每天路過菜市場的時候，李輝總能看到老張和張嫂在菜市場里忙碌的身影。搟皮兒，活餡兒，一盤盤的煎餃被送上食客的餐桌。送完幾盤煎餃和啤酒，張惠麻利地將一張餐桌收拾好，隨后便滿臉堆笑地迎接著下一桌的客人。
　　 “李哥來啦，今天吃點什么。”見李輝走過來，張惠熱情地打招呼道。
　　 “還......還是老樣子吧?！崩钶x說道。
　　 “行?！睆埢蔹c了點頭，便從一旁的啤酒箱子中拿出一瓶啤酒打開，連同一個杯子一起放在李輝面前。
　　 “李哥，你先喝著。煎餃一會兒就好?！睆埢菡f完，便繼續(xù)收拾招呼其他客人?？粗藭r早已沒了當(dāng)初那般稚氣的張惠，李輝給自己倒上一杯啤酒，打開剛買一小包花生米，李輝撥開一顆送進嘴里。
　　 “呵呵?！彼坪跏窍氲搅诵┦裁矗钶x不禁笑出了聲。
　　 “什么事兒這么高興呀，漲工資啦？”見李輝自顧自地笑，端著煎餃走過來的張惠好奇道。
　　 “沒......沒有。”見張惠走過來，李輝下意識地將拿在手中的香煙放了下去“咱們小惠長大了，不是曾經(jīng)那個胖丫頭了。我高興！”李輝說道。
　　 “切，又說我胖，不理你了，哼！”說完，張惠便放下煎餃，氣鼓鼓地走開。
　　 “小惠，小惠你別走啊，哥錯了還不行嗎?！崩钶x喊道。
　　 對于李輝的調(diào)侃，張惠并沒有往心里去。收拾完桌上的餐具，張惠仍舊繼續(xù)忙著。自從父母雙雙下崗，這個小攤?cè)缃窬统闪思抑形ㄒ坏氖杖雭碓?。每天放學(xué)回家，放下書包的張惠便急忙跑到攤子上幫忙。直到菜市場關(guān)門，送走最后一撥客人的老張一家才終于能喘上一口氣。
　　 將錢放在桌子上，酒足飯飽的李輝便朝此時正在忙活著的張嫂揮了揮手。走出菜市場，微醺的李輝哼著小曲兒便回了家。直到晚上十點鐘，忙活了一天的老張一家圍坐在一張餐桌前，除了今天賣剩的煎餃外，老張又額外地炒了兩個菜，擦了擦頭上的汗，老張給自己倒上了一杯白酒。
　　 “小惠，一會兒吃完飯，快回家做功課吧，這會兒人不多了，有我和你爸盯著就行了。”夾起一片肉放進張惠的碗里，張嫂說道。
　　 “行，那你倆也別忙的太晚了，我一會兒就回去?！卑抢肜锏拿罪?，張惠說道。
　　 “小惠，最近的學(xué)習(xí)跟得上嗎？馬上高三了，可不能送勁兒啊?！泵蛄艘豢诰疲蠌垎柕?。
　　 “跟得上，每天的功課我都沒拉下?！睆埢菪Φ?。
　　 “唉，怪我沒本事，不能讓你們娘倆過上好日子。”說完，老張索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哎呀爸，你怎么又說這個呀，咱家現(xiàn)在不也挺好的嗎?！睆埢葸B忙勸道。
　　 “是啊老頭子，雖說咱倆都下崗了，但咱家還有這個攤子。小惠這么懂事，咱們家以后肯定會越來越好的?！睆埳┱f完，連忙將桌上的酒瓶子收了起來。
　　 “忙活一天了，喝口酒解解乏，你說你......”老張無奈道。
　　 “行啦，一會兒趕緊收攤回家睡覺，明天還要早起呢?！睆埳┱f完，便起身準(zhǔn)備收攤。
　　 記得那年，李輝放下手中的筆，將信封里的遣散費收好后，便騎著那輛有些破舊的二八大杠離開了工廠。正午的太陽依舊是那樣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本想去吃一盤煎餃的李輝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買了兩瓶白酒，李輝便獨自一人回到了家中。
　　 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此時已經(jīng)有些醉了的李輝索性直接脫掉了上衣，看著肚子上的贅肉和臉上日漸憔悴的面容，李輝不由得傻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最后變成了歇斯底里地怒吼。
　　 記得那年，好容易謀到一份快遞員工作的李輝走進了一家公司，將一份快遞放在前臺后，李輝急忙跑回自己的快遞車前。此時一個穿著黑色職業(yè)裝的身影從李輝身前走過，只不過此時正忙著接電話的李輝并沒有看見。
　　 “張惠，你的快遞到了?！惫厩芭_，張惠接過前臺遞過來的快遞。簽收后，張惠便拿著快遞走進了公司。
　　 “哇塞，新出的蘋果15耶?！币姀埢菔种械男率謾C，同時驚嘆道。
　　 “哇塞，不愧是咱們公司今年的銷售冠軍，厲害厲害?！绷硪幻抡f道。
　　 “那是，忙活了一年，雙十一總得犒勞一下自己嘛?！睌[弄著新手機，張惠笑道。
　　 直到送完今天的最后一個快遞，交了班的李輝坐在快遞站門前，喝了一口剛買的可樂，李輝便打了下班卡。
　　 “輝子，蹭你跟煙抽唄。”一個同事湊上來笑道。
　　 “我去，你丫怎么天天蹭煙呀?！彪m然十分不爽，但李輝仍將煙盒丟給了那名同事。
　　 “嘿嘿，這不是前兩天又輸了嗎。”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點燃，那名同事深深地吸了一口。
　　 “發(fā)了工資不好好過日子，天天就知道賭?！睂熀袚屃嘶貋?，李輝不耐煩道。
　　 “哎呦，哎呦，我有點肚子疼，我去趟廁所啊?！彼坪趼牫隽死钶x話中的弦外音，那名同事便趕忙借故跑開了。掐滅了手中香煙，李輝便脫掉工作服，騎著那輛早已十分破舊的二八大杠，李輝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老板，來份煎餃，一瓶啤酒?！币故械囊婚g大排檔前，李輝說完，便坐在一張桌子前刷著短視頻。隨著菜市場的拆遷，這條老街如今也變成了人們口中的美食一條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輝卻再也找不到曾經(jīng)的影子，老房子，老街坊，老鄰居，還有老張一家。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李輝將錢放在桌子上，點上一支煙，李輝深深地嘆了口氣。
　　 “李哥！”老街的一個轉(zhuǎn)角，一個聲音叫住了正準(zhǔn)備回家的李輝。
　　 “你是......小惠？”李輝轉(zhuǎn)過頭，只見一身職業(yè)裝的張惠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真巧李哥，好久不見了。最近過得好嗎？”難掩激動的心情，張惠問道。
　　 “還行吧。撐不著，也餓不死。”掐滅手中的煙頭，李輝笑道。
　　 “李哥，你還住在老街嗎？”張惠問道。
　　 “嗯，還住那里。”李輝說道。
　　 “咱們加個微信吧?！睆埢菡f完，便掏出了那部新買的蘋果15手機。
　　 “鈴鈴鈴?！贝藭r一陣電話聲響起，李輝注意到，屏幕上的來電備注是“親愛的”。
　　 “李哥，我先走了，下回再聊?！睆埢菡f完，便急匆匆地離開了，只留下拿著手機的李輝，和手機屏幕上的一個大大的二維碼。
　　 那晚，李輝做了一個夢，夢見曾經(jīng)的自己沒有被工廠認命為保安隊長，老張仍舊每晚搖著蒲扇在廠里值班，張惠仍舊笑著沖自己打著招呼，張嫂依舊對自己笑臉相迎。老街還是那條曾經(jīng)的老街，鄰居仍舊是鄰居，朋友們的臉上沒有皺紋，仍舊舉著啤酒等著自己歸來。彈著吉他，大家仍在唱著那首不老的歌。
　　 那該多好啊。
　　 暗夜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