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和村莊說說話兒(散文)
多年前,我在完成一種奔赴:離開村莊,去遠方。遠方是什么?那里一定遍地生長著唐詩宋詞,高高的吊腳樓,蔚藍色的風,遼闊無垠的大海。對,還有一匹屬于我的白馬。一間開滿玫瑰花的屋子,一張書桌,一地的月光。白馬,它一邊埋頭吃草,偶爾抬起頭看看天。這匹白馬注定是我前世走散的戀人,我們在今生重逢。我走得時候,村子里沒有任何人知道,風也不知情,草木繁花更是低頭不語。我是偷偷溜走的,那個上午比所有的日子都安靜,從容。似乎我的離開早就有預兆,我養(yǎng)的十幾只大骨雞,四只白鵝,六只麻鴨,在院子里曬太陽。木頭槽子盛著玉米碴子和一坨青菜葉子。右邊那堵墻豁著一個缺口,正有一條蛇沿著豁口爬到鄰家的菜園兒。門前杏樹枝頭點綴著一枚一枚青黃杏子,六月睡在河道上,不肯醒來。忙了一春天的鋤頭,鐵锨,犁鏵依著墻根在打盹。
我來不及和這些農(nóng)具告別,確切的說,我沒法厚著臉皮和我深交已久的兄弟說一聲:再見。畢竟我不清楚,這一走何年何月回來?
我覺得愧對他們,曾經(jīng)與我同甘共苦,一只碗里,一塊土地活著的鐵家什。
我蹲下身,沖著一把鐵鍬默默凝視很久,我的靈魂有那么一刻,同鐵鍬無障礙交流。并且,在進行長時間肢體接觸后,一個一個高矮胖瘦,五官端正的日子,一溜小跑,跌跌撞撞撲來。
人在一起呆的久了,會喜新厭舊,見異思遷。農(nóng)具只要選擇一個家,必然從一而終,矢志不渝。一座房子和園子,常常住著一茬又一茬農(nóng)具。父親們喜歡把斷裂的扁擔,豁牙子的鐮刀,磨鈍了的洋鎬,破碗、半截磚頭,一根磨得锃亮光滑的刺槐棒子。我閉上眼,深深呼吸一口,光陰一下子落滿我的衣袖。
我起身,準備到種過的田地轉一轉。我的幾畝良田,在過去的歲月中,長出金黃的谷物,供我們一家人一年四季的口糧。我捧起一撮泥土,貼在胸膛,感受土地均勻有力的心跳,平穩(wěn)的脈搏。我記著,十八歲那年春天,我像一條魚一樣,緊隨著父親,往地壟落一顆一顆玉米種子,累了,乏了。席地而坐,和堤壩上一株胡楊對視著,打量著彼此。我狠狠地說,明天我就走了,再也不回這窮鄉(xiāng)僻壤,胡楊樹一聲不吭,只是在風里輕輕晃了晃身體。日頭也是淡泊的懸在半空,村莊沒有因為我的負氣,我的情緒改變什么。
我以為這一走,我會找到更適合我的地方。在陌生的城市,我打工,枕著異鄉(xiāng)的月光,思念著老家。并把镢頭,鐮刀,谷子,高粱,胡楊樹,栽植在我文章中,以此安慰我一顆受傷的心。
在離開家之后,我一天一天想方設法計劃著返回村莊。是的,我在另一座城市,戀愛了。對方不是我夢寐以求的白馬,父母的言傳身教,讓我對門當戶對有著刻骨銘心的認識。結果可想而知,他雙親都是教師,我一個山妹子豈不是高攀?多年以后,也許他不知道,這段情緣是我一生走不出的風景。
現(xiàn)在,我每回一次村莊,內(nèi)心就疼一次。在我毅然決然選擇背離村子時,世間便沒有再給我返程票。
我佇立在村口,吃驚的發(fā)現(xiàn),熟悉的樹木,人,河流,山脈,房子,土墻都抬起頭審視著我,他們早已無法辨別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很想告訴一棵樹,一塊石頭,一片瓦,我在村子里住了許多年。比如村頭那株大梨樹,我還在它身上用小刀刻過我的名字,依在樹上睡過覺,做過夢,夢里有我分別多年的戀人。
我抱著大梨樹,訴說著這些年我流落在外的不如意。大梨樹沉默不語,卻深情款款的擁抱著我。
天漸漸晌午了,房頂上空飄起一縷一縷的炊煙。潔白,晶瑩剔透,柔軟,直抵人心。有煙火的地方,就有人。男人和女人是這世界上的根。
我坐在一個高坡處,俯視著日益憔悴的村子。什么時候,就連炊煙也瘦巴巴的。或許,炊煙和我一樣,對遠方充滿無盡的幻想與憧憬。一地相思,兩處閑愁。
后來,我在城市到處尋找炊煙,以及雞鳴的場所。我像一只同羊群走散的羊,穿過熙熙攘攘的車流,走過人來人去的菜市場。邁過寬寬窄窄的菜地,簡單且幽靜的巷子。中間橫陳著一條幾乎干枯的河床,大片大片的鹽堿地,紅海灘。在努力尋找裊裊炊煙,我找了很久很久,終于在某一天,在我工作的那個小區(qū),我發(fā)現(xiàn)一大束炊煙。最初,我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是哪來的炊煙?是工廠,鍋爐房,還是其它?我沿著炊煙漂浮的方向,大步流星邁進,我走了半天,也沒找到炊煙具體的位置。我累了一身臭汗,總覺得我所見到的炊煙是海市辰樓。我都有些泄氣了,想放棄。就在我想轉身進入一家牛肉大面館,安撫一下饑腸轆轆的肚子時,我終于看到一座高高的煙囪,坐在一幢陳舊老氣的樓房前,一口一口向外,向高空吐出白煙,那座樓房太老了,比我祖父都老,墻壁煙熏火燎,長滿老年斑,門窗也黑黢黢的,唯有白雪似的炊煙是新鮮的,活力四射的。我索性坐在樓房門口的石階上,風撫摸著我的身體,石階旁邊活著的一朵格?;ǎt艷艷的,就這么著,我與一朵花進行深度交談。世間之人不會有誰愿意停留下來,聽我絮絮叨叨說著煩心事?;ú煌私o我蓬勃向上的力量,還有宜人的花香。
盡管此刻,生長在城市的炊煙,讓我貼近村莊。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那就借著城市的炊煙,為顛沛流離的靈魂療傷。
在不為人知的夜晚,坐在暗影里,替慢慢老去的心靈,縫縫補補,然后,請炊煙,牛馬羊群,遼闊的草地,漂亮的云朵,住到我事先準備的素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