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奶奶的薺菜水餃(散文)
早春二月,錢塘江邊的濕地上冒出了一些薺菜苗,朋友小楊放下手里的生意挖回來的一麻袋薺菜苗,送給我一半,看上去那薺菜鮮嫩可口,我給家人包了一頓水餃外加一頓餛飩。吃了以后小孫子悄悄告訴我說:“奶奶,我喜歡吃您做的飯?!庇|景生情讓我想起小時候我也對自己的奶奶說過同樣的話。
童年的春天是從石縫里滲出來的。太行山皺褶深處的寒風還帶著冰碴子的味道,崖畔的野杏樹卻悄悄鼓起了花苞。六歲的我蹲在青石板上,看奶奶用燒焦的柴枝畫薺菜葉子——鋸齒狀的邊緣像小狗的乳牙,似乎看見葉脈里流淌著墨色的溪流。
“認準這鋸齒兒就沒錯,挖回來就是當家的菜,二月的薺菜最養(yǎng)人。”奶奶的破棉褲上打著差色補丁,看起來有些礙眼,她起身的時候帶起一些的草屑。她往我手里塞了個豁口的小鐵鏟,我胳膊彎里的柳條筐直晃悠,籃底墊著去年秋天的干樹葉,走起路來沙沙作響,仿佛懷里揣著一整個春天的悄悄話兒。
山路上那些冬日留下的殘雪,啃咬著我布鞋的底子,冰涼的感覺叫我很不舒服。我的小辮子掃過掛著霜凍的樹枝。向陽的坡地剛泛起朦朧綠意,奶奶用棗木拐杖撥開枯草,忽然在某個縫隙停頓:“瞧,這不是春姑娘的綠頭繩嗎?”我趕緊撲過去,扒土坷垃,果然看見幾簇鋸齒葉緊在地面上,根莖處泛著紫紅,像是春姑娘羞紅了臉。哎喲,叫我找得好苦?。○捴愕奈兜酪呀浺徽麄€冬天了,今日終于看見你嬌羞的臉龐啦!
“挖薺菜的時候,要盡可能不要帶一點兒土”。奶奶說這是山里人的老規(guī)矩,至于為啥要定這么個規(guī)矩,奶奶沒有解釋,我也沒有細問?,F(xiàn)在我想起來,可能是因為山里地薄,盡量不人為的流失土層的原因吧,當時我還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是個聽話的好孫女,只管聽奶奶的話就是了。我握著小鐵鏟的手都凍僵了,還是對付著沿薺菜根部輕輕一撬,盡量不帶泥土地把野菜挖下來。那時候心里感覺很神圣,不知不覺中仿佛聽見山崖上的斑鳩在竊竊私語,山里的風卷著泥土的芳香撲鼻而入,我抬頭望見奶奶佝僂的背影,正在十步外的石凹里躬成問號。這就是留在我童年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一輩子也難以忘記。
當日頭爬上老柏的樹梢時,柳條籃底鋪滿了翡翠薺菜苗。奶奶從大襟襖里摸出焦黑的土豆,掰開土豆騰起白色的霧,黃色的土豆芯落了在我的掌心。我心里頭熱乎乎的。我們坐在背風處分食美味,遠處傳來生產隊上工的哨聲,梯田梗上驚飛了正在梳羽的山雀。
記得那時候我和奶奶回家的時候,母親正推著石磨在磨道里轉圈。去年秋收的麥?;熘衩撞?,在磨盤間淌成淺黃的瀑布。我踮腳往磨眼里添糧,面粉細雪般落在接面的葦席上,沾在睫毛上癢癢的。奶奶坐在門墩上擇菜,蒼老的手指骨節(jié)粗大,卻能夠靈巧地抖落根須間的土粒,并且把那些土粒收在簸箕里,等著閑下來帶到莊稼地里去。摘好的薺菜在白瓷盆里堆成小小的青山。
當暮色漫過窗欞時,面香與野菜的清香開始在梁柱間纏繞。父親劈的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炸響,鐵鍋里的水咕嘟咕嘟翻著氣泡。奶奶教我把面團搓成長蛇,揪成劑子時總有幾個滾到柴堆里,惹得燒火的三叔叔咯咯直笑。
包餃子是故鄉(xiāng)人的微縮版豐收節(jié),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令我難忘。奶奶的粗瓷碗里盛著拌了鹽粒的薺菜餡,滴過兩滴珍藏的棉籽油。我學著她把面皮攤在掌心,放餡時總貪心地堆成小山,結果捏合時擠出碧綠的汁液?!靶○捸垼@樣收邊。”奶奶的手背凸著青筋,食指與拇指輕輕一捻,面皮便服帖地抿出十八道細褶,像是給月亮鑲了圈花邊。
第一鍋餃子在沸水里沉浮時,全家人的喉結都在跟著滾動。煤油燈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忽大忽小的黑影仿佛也在等待盛宴。我扒著灶臺數(shù)數(shù):“十七、十八、十九……”突然驚叫:“有個餃子咧嘴笑了”原來是哪個皮兒沒捏緊,薺菜餡在湯里開出了綠牡丹。
青花瓷碗端上炕桌時,月光正巧漫過門檻。對門鄰居家的“可心兒”和“紅光兒”兩個孩子來串門,爺爺把浮著油花的餃子湯分給孩子們,每個人碗里只分得三只餃子。爺爺故意咬得很響:“這春天的薺菜比肉還鮮!”我學著他的樣子咬破面皮,山野的清氣混著麥香在齒間迸開,燙得眼淚直打轉也不肯松口。奶奶把自己碗里的餃子悄悄撥給那兩個孩子每人三個,皺紋里漾著月光:“慢些吃,地堰上的薺菜還多著呢。趕明兒我還去南山坡上挖薺菜,有了薺菜就能包餃子了?!?br />
沒過幾天,我就開始忙著去村小學讀書,挖薺菜的事情忘在腦后。有一夜三更天,我被尿憋醒,看見灶屋還亮著燈。奶奶就著月光給我補棉襖,案板上整整齊齊碼著沒煮的生餃子,像一個個展翅要飛的小燕子。她往餃子蓋上蘆葦葉,白發(fā)上沾著面粉,我恍惚間感覺像是落在頭發(fā)上的雪。
歲月如梭,奶奶現(xiàn)在已經不在人世了,奶奶的薺菜水餃也成了我永久的童年記憶,我在深夜的夢境中千百次咀嚼著奶奶的薺菜水餃,內心深處吶喊著:“奶奶我多么想念您啊,想念您的薺菜水餃??!怎么樣才能再吃得上奶奶做的薺菜水餃呢?”
前些天在超市冷柜看見速凍薺菜餃,塑料包裝上印著“純真的山野美味”。我買回家煮了滿滿一鍋,小孫兒說:“外面買的薺菜水餃,遠遠趕不上奶奶的手工薺菜水餃。”一句話感動的我熱淚盈眶。燃氣灶的火苗安靜得讓人心慌,再也尋不見當年柴灰里蹦出的火星子。那些在太行山褶皺里生長的薺菜,那些沾著石磨體溫的面粉,原來早隨著奶奶的梧桐葉,永遠封存在1962年的春夜里。
此時此刻我站在云水苑小區(qū)的七樓的陽臺上,霓虹燈把夜空染成混沌的橙色。忽然想起奶奶去世前的冬天,她已看不清薺菜葉子,卻堅持用枯枝般的手指教我包餃子:“記住這十八道褶,山神爺數(shù)的清……”此時此刻,溫熱的淚水滴在手機屏幕上,映出無數(shù)個顫抖的月亮。
奶奶啊,您的薺菜水餃溫暖了我整個童年,如果說童年祖母的愛能夠治愈整個人生苦難的話,這句話我深信不疑。是奶奶爺爺?shù)膼?,是奶奶的薺菜水餃給了我面對人生苦難的勇氣!指引我在以后半個世紀的走南闖北中總是充滿了朝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