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經進入古稀之年，回想來煙臺后生活的歲月，感覺最幸福的時光是婆婆在幸福小區(qū)居住的時候。盡管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仍然會時常懷念婆婆自己居住在幸福小區(qū)平房的那些日子。那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居民小區(qū)，大部分都是煙臺機床附件廠的職工家屬，左右鄰居都是熟人。那時候每到過年過節(jié)，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帶著大包小包去婆婆家的平房里團聚。那個平房門前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架葡萄樹，還住著一對兒小燕子。由于它們的到來，整個家庭氛圍祥和美滿。大家庭二十多口人一起熱鬧地過節(jié)，場面其樂融融，令我懷念。
　　
　　 一
　　 推開那扇斑駁的綠漆鐵門，總會有幾片葡萄葉隨風飄落。婆婆的平房坐落在幸福小區(qū)東南角，紅磚墻面上爬滿了爬山虎，每到深秋就會變成一片燃燒的火焰。二十平方米的院子里，那株新疆馬奶葡萄是我先生生前親手栽下的，粗壯的藤蔓在鐵絲架上編織出綠色的穹頂。四月的清晨，葉尖垂著露珠，折射著晨光宛如水晶簾幕；七月的午后，蟬鳴聲中，陽光透過密葉在地上灑下碎金般的光斑。這一切都是先生最喜歡的模樣。
　　 那時候我在職業(yè)學院東校區(qū)工作，我們學校福利待遇不錯，節(jié)日期間經常發(fā)禮物。我們就帶著禮物去看婆婆。婆婆是典型的膠東女人，高高的個頭，足有一米七左右，身體偏胖，富態(tài)可掬，皮膚比較粗糙，一看就能猜出來，年輕的時候是做高級車工。婆婆從小沒有姐妹兄弟，她的父親是煙臺港的碼頭工人，體魄也很強壯。我婆婆遺傳了她父親的基因。
　　 一般我們到婆婆家團聚的日子都是傳統(tǒng)節(jié)日，還有婆婆的生日。每次春節(jié)、元旦、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婆婆生日等日子，婆婆都會叫弟弟妹妹代替她“電話通知”我們。接到通知后，我們就會收拾一下學校發(fā)的物品，不夠時再去商店買些東西，都是準備聚會時要用的食材。一般來說，我比較笨，炒菜做飯比較外行，都是弟弟妹妹炒菜做飯。我只會包餃子，也最喜歡包餃子。感覺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包餃子的氣氛非常溫馨，其實吃餃子不是在于“吃”，主要是在于“包”。金蘭妹妹搟餃子皮，她搟的餃子皮圓潤小巧，非常好看；婆婆有時候也動手搟餃子皮。婆婆是以快為勝；我和娜娜妹妹每次都是包餃子，我包的餃子皮薄大餡，用手一擠，像躍躍欲飛的小企鵝一樣；娜娜包的餃子個頭很大，好像是展翅飛翔的小燕子。每到節(jié)日的鞭炮響起來，我們的笑聲此起彼伏，一派祥和的景象。那時候我已經融進這個大家庭，有一種深深的安全感，被幸福包圍著。
　　 吃飯期間，兄弟姐妹們總是聊一些家庭教育的話題，每次都爭論不休：有的說孩子愛不愛學習是天生的；有的說愛不愛學習是教育的結果；有的說學習好的孩子指望不上，不會給我們養(yǎng)老的，學習差的孩子是報恩的，將來能指望養(yǎng)老的。當然聊得最多的是家族的歷史，是父母親老一輩的辛苦和恩情。那時候我們都很感恩父母養(yǎng)育之恩，姊妹們像競賽似的給老母親送東西，因此報恩的氣氛很濃郁。我想母親那時候是很幸福的。有時候我們還會與伯父伯母家的堂兄弟們來往走動，互相參加孩子們的婚禮等等，總之洋溢著家族興旺和諧的美好。那一刻，我深刻體會到祖訓的重要：家和萬事興、人人為家族興旺著想，我們心里充滿幸福和快樂。
　　 燕子夫婦是1987年春天來的。它們銜著春泥在屋檐下筑巢時，婆婆特意讓大兒子在巢下釘了塊擋板?！皠e讓燕子的糞便臟了過路人。”她邊指揮邊仰頭望著，脖頸上細密的皺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光。雛燕破殼那天，婆婆踩著木梯往巢里撒小米，嘴里念叨著：“小祖宗們快吃吧，跟咱家小寶一樣要長壯實些?！?br />　　 金秋季節(jié)，院子里的葡萄熟了，那葡萄的品種是新疆的馬奶子葡萄，又大又甜，色澤翠綠晶瑩剔透。我們爭先恐后地采摘葡萄，有一年我沒在場，婆婆還特意為我留了一串最好的葡萄，她夸我是個好媳婦，當時我很感動。每年春天燕子飛回來的時候，我特別高興，就好像過年一樣；秋天燕子飛走的時候，我會很傷感，生怕它明年不回來。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了，燕子飛走再也沒有回來。不久平房就因為“老舊小區(qū)改造”而拆除了，我們幸福的大家庭慢慢瓦解了。似乎燕子早就預知了，它們才選擇了另外尋找筑巢的地方。唉，如今人們的理念變了，都喜歡小家庭聚會，我享受清凈的同時，也會懷念往日的熱鬧。遠去了，幸福小區(qū)的歲月；遠去了，我30多歲的青蔥歲月。那時候，我身穿潔白的連衣裙，扎著馬尾辮，去煙臺港務局講課，被人們誤以為是年輕的學生。如今我兩鬢斑白，已經是十足的古稀老人了！附近哪里還有平房啊，都是樓房啦，城市里大樓林立，再也沒有熱鬧的大家庭聚會的節(jié)日氣氛了。
　　
　　 二
　　 那時候婆婆總愛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膝蓋上擱著針線笸籮。她的手指粗短卻靈巧，能把碎布頭拼成牡丹花坐墊，能把舊毛衣拆了織成手套。深秋的午后，她會把曬干的橘子皮、陳皮和決明子裝進紗布袋，給每個孩子縫制安神枕?！皺C器軋的哪有手縫的貼心？”她總這樣說，眼角的笑紋里藏著車工時代的驕傲。
　　 廚房里永遠飄著面香。婆婆揉面的架勢還帶著車床前練就的腕力，面團在棗木案板上發(fā)出沉穩(wěn)的“咚咚”聲。立春的韭菜盒子，清明的艾草團，冬至的鲅魚餃子……她記得每個節(jié)氣該吃什么。有年元宵節(jié)我學著搓湯圓，婆婆看著歪歪扭扭的團子直搖頭：“當年在廠里車螺絲，誤差不能超過頭發(fā)絲的三分之一呢。”
　　 春節(jié)前三天，平房就變成了熱氣騰騰的作坊。北屋支起兩張八仙桌，男人們剁餡的聲音像歡快的鼓點。金蘭妹搟餃子皮能同時照顧三個方向，搟面杖起落間圓月般的面皮便飛向不同方位。娜娜包的餃子總帶著花邊，說是跟車間里學的裝飾螺紋手藝。我擠的餃子被孩子們笑稱“胖企鵝”，婆婆卻夸：“餡多實在，像咱山東人?！?br />　　 中秋的葡萄架下，月光穿過枝葉在青磚地上繡出銀斑。婆婆把廠里發(fā)的搪瓷缸擺成一圈，泡上茉莉香片。家傳的棗木月餅模子每年只用一次，雕著“花好月圓”的紋樣。
　　
　　 三
　　 拆遷通知來的那年秋天，葡萄熟得格外早。推土機轟鳴的前夜，全家人在院子里點了篝火?；鸸庵校牌湃∠挛蓍芟碌难喑?，用紅綢布仔細包好?！白×嗽奂沂甑难鄡?，明年該找新窩啦?！彼p聲說，渾濁的眼里映著跳動的火焰。
　　 現(xiàn)在的幸福小區(qū)舊址上立著三十層玻璃幕墻，每到雨天就流淌著萬千道銀色溪流。侄孫女在視頻里展示新買的智能料理機，說三分鐘就能出八十個標準餃子。我手機里存著當年全家福，身后是綴滿葡萄的綠蔭，每個人臉上都落著細碎的光影。
　　 前日路過老廠區(qū)改造的文創(chuàng)園，聽見有人吹《茉莉花》口琴。忽然想起某個夏夜，婆婆搖著蒲扇說：“車工最講究尺寸，做人也得知道分寸。”她走后第七個春天，我在陽臺上掛了竹制燕巢。昨夜風雨，隱約聽見燕子呢喃聲，晨起查看，巢里竟落著片干枯的葡萄葉。
　　 時代在前進，80后、90后、00后都喜歡洋快餐，喜歡二人世界，不喜歡自己包餃子，不喜歡大家庭聚會。我們煙臺的節(jié)日生活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這也許是因為生活節(jié)奏加快了吧。我們雖然老了，可是不能停滯不前，要努力追趕年輕人的步伐。我學會了滴滴打車，學會了智能手機的使用，正在努力地適應新的生活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