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春山】我的同學老洪 (小小說)
老洪擺上五個菜,三葷一素一湯。葷菜有鹵豬頭肉、豬肝、鴨腳,素菜是油炸花生米,湯是蛋花湯。除了蛋花湯,都是從樓下鹵菜攤買回的。老洪孩子似的呵呵笑著,搓著雙手喊我坐。他撕開桌上一瓶布滿灰塵的家鄉(xiāng)老酒包裝,掀開瓶蓋,忙著注酒入杯。屋子是二居室,舊房,20世紀80年代工人住宿樓,灰白墻壁偶有掉漆。兼做餐廳的客廳里有一張舊桌子,兩把木椅,緊挨著一張暗黃色舊沙發(fā),對面一臺14英寸黑白舊電視。白熾燈發(fā)出慘白的光,更顯得室內昏暗。十幾分鐘前,老洪在樓下迎著我,跟著他七彎八拐上到六樓。我擔心離開時老洪不送的話,我自己根本走不出這已倒閉20余年,迷宮般的絲廠職工住宿區(qū)。
你這太客氣了。我說。
我們不僅是同學,現在又是文友。30年不見,怎么也得喝兩杯!
老洪扯過一條木凳坐下,舉起酒來和我碰杯。我說酒量不行,他也不在意,說,30年后再相聚,老同學成了文友,意義重大。我干了,你隨意。見他興致很高,我只好抿了一小口。
這之前連續(xù)一周,老洪每天在微信、電話里強調我們的初中同學關系,順帶幫我強行回憶那些久遠的少年往事。我在微信里嗯嗯嗯,可我至今未能回憶起和他同窗時的蛛絲馬跡。
七天前的周末,因為市作協編外副主席,我應邀參加了北江縣作協年會。晚宴上老洪端著酒杯找過來,一口一聲老同學,我不得不在他的熱情回憶下重逢了他這個初中同學。添加微信后,老洪發(fā)給我一組詩詞,我隨意劃了下,不下20首。那個晚上,我被老洪這些五言或七言的打油詩句雷得外焦里嫩,卻也不得不佩服他高漲的創(chuàng)作熱情。出于禮貌,我回一個點贊的手勢。
從此我的微信總被老洪霸屏。每天睜開眼,就有他的詩詞問好開啟新一天,接著就是他刊載于國內各類文學微信平臺的作品展示。語音里,他不下20次邀請我這位當作協副主席的老同學一聚,談談同學情誼,聊聊文學創(chuàng)作。
一口酒下去,老洪臉紅了。他丟了兩顆花生米入口,說,老同學,你的作品我都認真讀過,造詣很深,接著一通彩虹吹。他的評價讓我疑惑,他也許就沒讀過我本就少得可憐的文學作品。老洪說的今天同學聚會,哪知只請了我一個人。我有點不太適應他的熱情。晚上本約了幾個朋友品茶,我想盡快結束和老洪兩個人的同學會,就單刀直入問,老洪你三番五次電話我,究竟有啥事?
我就是請你啊。老洪吞了杯中酒,笑望著我,老同學我關注你很久了,早就想跟你聯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我聽得一頭霧水,準備借故離開。
兩年前我買了這個房子,就計劃哪天請你來喝一頓酒。老洪微紅的眼睛泛著光。我這些年也發(fā)了不少作品,你可是初中就出名的小作家,想請你提個意見,文友間嘛,相互評論提高。
捧著老洪遞給我的一沓打印詩稿,我對他說,當一個文學愛好者很好,想寫就寫,微信里發(fā)發(fā)朋友圈,令生活增色不少。這些作品,他都曾在微信里推送給我,我實在不知如何評論他這些所謂的詞句。
老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深飲一口,話匣子也給酒攆了出來。老洪說他初一讀了半期就輟學打工,在沿海的建筑工地做了一輩子水電工。他中年喪妻,辛苦帶大一雙兒女。女兒已出嫁,前年在省城給大學畢業(yè)的小兒子買房后,他放慢了節(jié)奏,獨自一人回老家,也是在那時候再次喜歡上文學,而且一發(fā)不可收。照他自己的話說,這兩年為文學花費不少,但“夢想終于在老年時光顧了他,為文學付出,是幸福的”。
老洪端著酒杯,臉上發(fā)光。
我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難過。正斟酌怎么說,老洪已跑進臥室,抱出三尊獎杯和一大摞獲獎證書。他把獎杯放在我面前桌上,然后把獲獎證書一張張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打開。
我看那獎杯,一個是“世界華人漢語文學大獎賽金獎”,一個是“全球中文寫作大賽一等獎”,第三個更厲害,是“二十一世紀全球漢語寫作杰出貢獻獎”。我不敢再看老洪攤開的證書,估計至少都是國家級文學大獎。這時我腦海突然浮現《圍城》里方鴻漸嘴里的克萊頓大學,錢鐘書先生肯定想不到,一百年后國人玩的花樣,比他小說里更精彩。
我望向老洪的手,粗大的手指有些變形。這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他鉆水泥板掐線盒冒著漫天灰塵半輩子掙的血汗錢,買了一堆獲獎證書。話到嘴邊,我又強行咽回去?;璋禑艄饫铮虾榕f羽絨服褶皺和他皺紋里的笑容揉成一團,交纏不清。可眼里的光,顯示著他此刻的滿足。
老洪還在滔滔不絕訴說他的出書計劃,我拿起手機摁了一下,喂喂兩聲,假裝接電話,站起來走到沙發(fā)盡頭,對著空氣大聲說,張總不好意思,我要遲到十分鐘,你們先進行,我來了把酒補上。然后我走到桌子旁,拿過酒瓶把兩個杯子滿上。
老同學,實在不好意思,我江北那邊還有一個飯局。山城的一個兄弟今天回來,我得趕過去。我們同學有的是時間再聚,現在我也曉得你住的地方了,改天再陪你盡興。
說完喝干了酒。
老洪有些遲疑,顯然他還有很多話。我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我是真沒空,老同學你要原諒。說完也不等他反應,快步走過去開門離開,顧不上自己能不能找到胡同出口。
老洪是我同鄉(xiāng),并不和我同班。我讀初中時,他已輟學離校,算是校友吧。這以后,老洪還是每天早晨第一個微信問候抵達初醒的我,還有他每天轉發(fā)于微信的大量詩歌。他又陸續(xù)獲獎了,“華語經典美文”“現代詩歌大賽金獎”……名頭都很大。我再未點開過,也不再點贊。
后來聽到老家一則笑談,說老洪有次回鄉(xiāng)里參加婚宴,桌上有幾位本家長者,老洪顧自坐了上席,這很讓看重禮儀的鄉(xiāng)里老人們不快。酒至微醺時老洪說,你們今天和我同席,是你們的榮幸,我是獲得過國際文學金獎的作家呢。滿座嘩然。
最近得知老洪的消息,是在春節(jié)時翻看文友的微信朋友圈。鄰省某市作協年會照片里,老洪赫然在列。茶話會上,座牌后的老洪頭發(fā)花白,他端坐握筆,神情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