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周叔(散文)
昨天中午,我剛想躺下休息,手機鈴驟然想起,是陸老打來的。他說老周兩口子去他那兒了,讓我也過去聚聚。陸老口中的老周,我稱之為周叔。
周叔甘肅人,與陸老是老鄉(xiāng),說話風格卻截然不同。陸老一說話,滿口的甘肅味兒,而周叔卻一點口音也沒有。陸老銀須長髯,一年四季短袖單褲,頗有仙風道骨之范。周叔文質(zhì)彬彬,儒雅隨和,一說話就露出溫柔的笑,笑起來雙眼又像兩彎細細的月芽。他那略顯稀疏的頭發(fā),總是蓬松地梳向后面,露出光潔而飽滿的額頭,整個人散發(fā)著獨特的氣質(zhì)。
周叔是一位資深收藏家,他與收藏結(jié)緣,是在1980年,算起來至今已有45年了。周叔常說,收藏在最初只是他自己的愛好,沒想到堅持著堅持著,就變成一生的職業(yè)了。周叔最初是在甘肅服役的一名特警,在他服役的時候,考古隊在甘肅進行古跡開挖,他帶領(lǐng)特警隊為考古隊保駕護航。
在那些日子里,他眼目睹了一件件古老文物重見天日。正是這些珍貴的文物,在周叔心中種下收藏的種子,讓他生出復員轉(zhuǎn)業(yè)、專門從事收藏活動的想法。
然而,命運跟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就在他要專業(yè)時,出現(xiàn)了問題,讓領(lǐng)導百般刁難。只因周叔生性耿直,辦事又丁是丁,卯是卯,從不徇私枉法,得罪了領(lǐng)導。有一次,他處理的事件涉及領(lǐng)導的一個遠方侄子,即便領(lǐng)導私下找他說情,他也不為所動,堅持按公正處理。可這一行為,不僅拂了領(lǐng)導的面子,也觸動了領(lǐng)導的利益。于是,在復員專業(yè)這件事上,那位領(lǐng)導不僅給周叔穿了小鞋,百般刁難,甚至還捏造偽證,對他誣蔑陷害,最終周叔被開除了。這意味著周叔就算到了正式退休的年齡,也拿不到一分錢的退休工資。
被開除后的周叔,生活陷入困境。原本身為高干子女的妻子,受不了這份苦,在父母的資助下,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遠赴美國定居,從此與他斷絕了聯(lián)系。家庭的破碎,事業(yè)的挫折,并沒有將周叔打倒。他依然癡迷于收藏,就像著了魔一樣,全身心地走南闖北,搜尋古物?;蛟S是老天眷顧,又或許是他獨具慧眼,他總能在各種古玩市場、拍賣會中淘到好東西,而且總能以相對低廉的價格收入囊中。慢慢地,他在收藏行業(yè)站穩(wěn)了腳跟,雖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衣食無憂,畢竟他愛畫如命,常常為了購買心儀的畫作而傾盡全力,甚至到了“賣因買而瘋狂”的地步。
周叔對收藏有著自己獨特而深刻的見解。在一次采訪中說到:“買的人別懷著那么強烈的發(fā)財夢,把藝術(shù)這種文化資源當成投資產(chǎn)品來豪奪,假畫又如何泛濫得了?藝術(shù)多養(yǎng)人啊,煩愁勞苦于它之前,如冬后的聞花,春天就此在眼前揭幕。要用對藝術(shù)的真知灼見來提高、武裝自己,藝術(shù)品自然就是你最好的兄弟、最好的伴侶。大家試想,誰能為你解心驅(qū)悶,還不是好兄弟?所以說,你不識他又如何能很好地把他請進門來,他又如何與你好好相待?玩收藏最忌急于求成。世間的一切成果都是通過各式各樣的不懈努力換來的!”這一通話,可謂意味深長。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叔也迎來了人生的又一段緣分。他遇到了王姨,也就是他現(xiàn)在的老伴。他們雖然沒有舉辦婚禮,也沒有領(lǐng)取那張具有法律意義的結(jié)婚證,但兩人相互照顧、體貼恩愛,生活得十分幸福。王姨之前有兩個孩子,周叔視如己出,當孩子工作不順心,想要換工作時,他毫不猶豫地拜托朋友,動用關(guān)系,把孩子安排得妥妥當當。而兩個孩子也把周叔當成自己的親生父親,逢年過節(jié)就來燕山看望他,平日里電話也不斷,關(guān)心他的吃喝用度,常??爝f各種物品過來,一家人相處得其樂融融。
新冠疫情初期,命運再次向周叔發(fā)起挑戰(zhàn),他被查出患了胃癌。在得知消息后,周叔和王姨趁著北京管控之前,匆匆離開北京,回到甘肅,住進了醫(yī)院。
“這個病人跟你什么關(guān)系,你這么上心?!鞭k理住院手續(xù)時,主刀大夫看到護士長跑前跑后,陪王姨辦理住院手續(xù),忍不住好奇地問。
“他是我哥!多關(guān)照一點哈。”說來也巧,護士長姓周名尚芹,而周叔大名周尚澤?;蛟S是這份同姓的緣分,又或許是周叔福緣深厚,護士長對周叔格外照顧。
有了護士長悉心照顧,王姨心里就踏實多了。周叔的胃被切除五分之四,手術(shù)很成功,而王姨在護士長的幫助下,從飲食起居,到日常鍛煉等一應事項,把周叔照顧得無微不至。手術(shù)后剛五天,周叔就開始下樓活動了,還不讓王姨攙扶,而王姨又不放心,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那時,正是春噯花開的季節(jié),院子里開滿了鮮花。周叔看著滿院的花兒,吹著和暖的風,正在陽光里養(yǎng)神時,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在壓低著聲音爭吵。
“別再擰了,我就是不想給她治了。咱們回家!”一個無奈又堅硬的男聲。
接著一個女人帶著哭腔的聲音:“她可是咱們唯一的孩子呀,咋能不治呢,你也知道我這身體,往后就是想生也生不了了。我哪能……”
“我咋能不知道,可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孩子得的就是一個壓根治不好的病,就是神仙來了也沒用,繼續(xù)給她治,花錢就是個無底洞,現(xiàn)在該借的錢都借了,再治下去,往后誰還敢借給咱錢啊?!?br />
“可是……她還是個孩子呀,咋舍得……”女人的聲音。
“……”
周叔悄悄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假裝是在遛彎兒,以免讓這對夫妻難堪。
他看到這是一對飽經(jīng)滄桑的夫婦,看起來像五十歲左右的樣子。
王姨悄悄跟過來,小聲說:“這么大的夫婦,孩子……”
“甘肅還有很多貧困偏遠的小山村,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苦?!敝苁遄鳛楦拭C人,對一些情況比較了解。“這對夫婦你看著老,可能比咱們孩子還小呢。”周叔說的孩子是王姨與前夫的。
王姨心疼地說:“這對夫婦肯定是遇到大難題了,不然,自己孩子生病,哪有不治的呀,好可憐呀!”王姨的話點醒了周叔。
“我打個電話,你先別說話?!敝苁逭f著,掏出電話,撥通了一個前不久聯(lián)系過他、想要買他一幅畫的客戶。
“老哥,今天打電話咱們長話短說,我現(xiàn)在急需一筆錢,上次說的一百萬還算數(shù)嗎?”
王姨一聽急了,那可是談了好幾次都舍不得賣的一幅名畫呀!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周叔的意思,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悄悄地站在一邊,靜靜地聽著。
“好好好,那就這樣說定了?!敝苁宸畔码娫挘Φ酶鷤€孩子似的。
“走,咱們上樓,找尚芹去?!?br />
護士長得知周叔的決定后,又驚又喜。她知道周叔說的那對夫婦,也知道那個孩子。那女孩圓圓的臉兒,笑起來甜甜的,特別招人喜歡,在接受治療時也表現(xiàn)得特別堅強。有一次,孩子母親問孩子回家好不好時,孩子好像知道了母親的想法,喃喃地說:“媽媽,我不想死,我還想好了以后去上學呢”。護士長聽了后淚流滿面,可她只是一個小小的護士長,家庭條件也一般,面對巨額的治療費用,實在是有心無力。如今周叔愿意出手相助,讓她看到了希望。
“哥,你剛做完手術(shù),恢復起來也需要不少花費呢,你真決定……?”
“救人一命,就是救一個家庭啊?!敝苁鍒远ǖ卣f。
護士長領(lǐng)著那對夫婦來見周叔。孩子媽媽看到周叔,忍不住淚流滿面,說不出話,直直地就要給周叔下跪。周叔趕緊拽住她的胳膊,攔住她,而王姨在一旁看到這種情況,急得直搓手。
疫情防控稍松時,周叔與王姨回了京。我去接站,為他們在河南村的黑豬肉餃子館的二樓接風洗塵。
有一天,王姨邀我去她那兒吃餃子,周叔搬出一紙箱他收藏的小人書,讓我挑一套。我實在不好意思奪人所愛,再說我也不搞收藏,即將退休的我現(xiàn)在有一個原則:不再置辦非生活必需品,即使非要置辦什么,我只想置辦一份心情,一份天天都好的心情。
如今的周叔,狀態(tài)特別好。今天,他不停跟陸老碰杯,喝著陸老自己泡的藥酒,王姨則在一旁笑瞇瞇的看著他們。而我看著他們都如此健康快樂,心里也像吃了蜜一樣甜,差點都要沉醉其中了。
周叔的人生經(jīng)歷,讓我明白,無論生活給予多少磨難,只要心懷暖陽,就能闖過一切難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