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木紋(小說)
一
老槐樹冒新芽的日子,父親總要曬木頭。陳年木料在春光里翻個身,香樟的清冽、楠木的溫潤、核桃的渾厚,裹挾著浮塵交織成一片朦朧輕紗,垂落廊下。我蹲在檐溝里磨鑿子,青石槽里的積水晃著枝影,沙沙的刨木聲就順著水紋漫上來——那是三十年前的晨光,父親佝僂的背脊抵著刨臺,豆腐梆子“篤篤”的聲響,將熹微的晨光敲得愈發(fā)清亮。
那時的木匠街是醒著的。三十六爿鋪面連成了青瓦長脊,幌子在風(fēng)里翻飛:“蘇式榫卯”“京作雕花”“廣式漆器”一字排開。父親鋪子前斜倚著榆木招牌,“林記細木”四個字叫雨水沖出溝壑,倒似天生的木紋。街坊都說父親有雙通靈的手:蒙著眼睛能把百種木頭的味道嗅個分明,指節(jié)叩兩聲便知蟲蛀深淺,那把傳了七代的魯班尺,量盡了人間曲直。
祖父在世時常說,林家祖上給乾隆爺修過暢春園的萬字紋窗欞。太爺爺那輩逃難南下時,工具箱里始終揣著半截雷擊木,說是遭天火淬煉過的木頭最能鎮(zhèn)宅。傳到父親這代,工具箱已換成百寶嵌的檀木匣,里頭躺著光緒年間的雙魚線刨,刨身上還留著曾祖父刻的“寧彎不折”四字,凹痕里凝著歲月磨出的包漿。
我七歲時開蒙那天,父親從樟木箱底摸出個錦囊,褪了色的紅綢裹著三顆木珠——紫檀沉甸甸的壓住手心,黃楊滑溜溜的泛著涼意,銀杏輕飄飄的像片黃云?!白咸粗v的是邊關(guān)烽火,”他龜裂的拇指摩挲珠面,“黃楊唱的是深閨秋怨,銀杏嘛……”話音被穿堂風(fēng)卷走,滿墻工具簌簌作響,手鋸墨斗都成了皮影戲角兒。
二
驚蟄那天的雨下得綿長。我正刨著塊雞翅木,木紋里突然洇出血絲似的紅。父親猛地抓住我腕子:“停,停!這是遭過雷劈的。”他指尖撫過焦痕,“城隍廟古柏挨了天火,第二年春……”屋外推土機的轟鳴碾碎后半句話,那推土機的鐵齒啃噬檐角,獠牙森然。
那株古柏我見過,焦黑的軀干上抽出碧綠新枝,樹瘤長得像尊羅漢。每逢中元節(jié),父親總要去系條紅綢,說雷擊木是陰陽兩界的信使。拆遷隊來的前夜,古柏突然攔腰折斷,樹心空洞里滾出個生銹的銅鈴,刻著“洪武二十三年”的字樣。銅鈴滾落時,父親摩挲樹皮,嘆道:“它替木匠街擋了最后一劫。”
拆遷告示糊滿磚墻時,整條街的木香都在戰(zhàn)栗。老周家的花梨佛龕碎成兩截,鎏金的菩薩眉眼在斷口處裂作蛛網(wǎng)。老周蹲下?lián)炱兴_碎片時,手指微顫:“菩薩都碎了,這世道……”檀香灰混著血珠從指縫滲下,在告示“拆”字的朱砂印上暈成一片殘紅。李師傅那摞明清雕版在霉雨中蜷縮呻吟,梨木板翹曲如佝僂的脊背,細密紋路皴裂成蛛網(wǎng),每一道裂痕都滲著朱砂與煙墨的嘆息。
父親整夜抱著百寶嵌工具箱,指節(jié)叩著檀木匣上的螺鈿牡丹,像在數(shù)念珠。匣內(nèi)雙魚線刨的刃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光刺得他眼眶發(fā)酸——這刨子救過林家的急:五八年饑荒時,公社糧倉的梁柱遭白蟻蛀空,祖父連夜用它削出三百六十根榫頭。刨花雪片似的落滿祠堂青磚,最后一根燕尾榫推入卯眼時,公社主任拍來三袋糙米:“這榫頭比鋼筋還牢靠!”祖父摸著“寧彎不折”的刻痕低語:“活命的不是米,是這刨子養(yǎng)出的木性?!?br />
后半夜起了霧,桐油味裹著霉潮鉆出地板縫。他盯著工作臺上北斗七星狀的銅釘,喉頭滾動著半句《魯班經(jīng)》的咒訣,卻像被魚膠封住了唇舌。斧子舉起的瞬間,他聽見三十六家鋪面的幌子在風(fēng)中嗚咽。斧刃懸在半空顫抖,北斗七星銅釘在月光下泛著幽藍——這七枚釘是太爺爺按北斗方位嵌的,說是能鎮(zhèn)住匠人氣運。如今釘未銹,運先斷。
“祖宗的手藝……竟要絕在我手里?”他盯著臺沿“寧彎不折”的刻痕,那四字被七代人的掌紋磨得發(fā)亮,此刻卻像四把錐子扎進眼底。斧子劈下的剎那,他偏了三分力——終究舍不得斬斷那根連著祖墳的線。木屑紛飛中,夾層里露出一本泛黃的《魯班經(jīng)》——原來日日刨磨的臺面,竟藏著失蹤多年的林家命脈。
“帶著這些,往亮堂處去。”他抖著手將金絲楠木料碼進樟木箱,指尖觸到箱蓋內(nèi)密布的掌紋溝壑——曾祖父的繭、祖父的疤、父親的裂,七代人的血肉早融進木紋里。封箱時一滴桐油落在“林”字刻痕上,暈開如淚漬。遠處電鋸的尖嘯撕破晨霧,他佝僂的背影像株遭雷劈的老柏,根斷了,還硬挺著要護住最后一片年輪。
三
古柏斷后第七日,拆遷的塵埃未定,我抱著樟木箱蜷進城郊鋪子。玻璃幕墻將鋼筋棱角折射成獸齒,冷光爬上榫卯窗欞,在古木紋理間咬出鋸齒狀的影——這新舊時代的對話,竟也如燕尾榫般咬合出微妙平衡。
電刨嘶吼聲里,常有人捧著舊時光來叩門:瘸腿的官帽椅,裂嘴的妝奩匣,叫白蟻蛀成篩子的花窗。最難忘梅雨季里的那天,一位身穿月白旗袍的老太太懷抱著半扇拔步床圍板,雨水正順著“冰裂紋”往下爬。
“這是蘇州木瀆鎮(zhèn)張記作坊的手藝,”老太太從錦帕里掏出枚翡翠耳墜,輕輕卡進圍板暗槽,“八位匠人用三百六十天,取三百六十種木料。春分取柳木,夏至采樟木,秋分斫楠木,冬至伐棗木……”她枯瘦的食指劃過木紋,那些沉睡的香氣便蘇醒過來。
指尖劃過木片接縫的瞬間,一陣酥麻自指腹竄上脊背——三百六十道榫卯嚴絲合縫,連呼吸的震顫都被吞噬。待凝眸細辨,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水波紋竟是“千拼榫”所化,每道木紋走向都暗合《營造法式》中的星宿圖。修復(fù)圍板暗格彈開時,玉簪的冰涼觸感直透骨髓。老太太淚滴落在翡翠耳墜上:“原以為這輩子再見不著了?!蔽夷﹃倭篱久鋈欢媚炯y原是時光的密碼:每道裂痕都在訴說未竟的團圓。
那夜精密機械與傳統(tǒng)刨子交替吟唱,電鋸與手鋸在光暗褶皺里握手言和。激光掃描儀映出榫卯星圖,我按古法蒸煮木料,紫銅鏨子修正榫頭,直到卯眼含住晨光——老手藝是根,新技術(shù)是葉,共同撐起一樹春秋。
四
冬至那天來的漢服姑娘名叫阿阮,手里捧著一方漆皮斑駁的妝奩。櫸木斷口處,木紋細密如魚籽層疊,細嗅時,一縷沉水香混著女兒紅的余韻滲入鼻息——那脂粉香原是木胎里沁著的,三百年前新嫁娘以蔻丹染就的相思?!叭f歷年的櫸木,”她眸中淬著火,目光烙在榫卯上似要灼出個洞來,“您瞧這燕尾榫,和《天工開物》拓本不差分毫?!蔽曳瓲€了父親留下的《魯班經(jīng)》,激光定位后,仍用鰾膠粘合,刻刀修出燕尾榫的弧線。大漆封縫時,木紋深處忽透胭脂色——原是三百年前的新嫁娘,在暗格里藏過一盒女兒紅。
阿阮帶來個烏木匣子,里頭裝著十二枚形態(tài)各異的榫頭模型?!斑@是從日本古寺梁柱上拓來的,”她指著個蝴蝶狀榫卯,“明代匠人東渡時傳去的技法?!蔽覀儽葘χ腥臻久愅l(fā)現(xiàn)那“胡蝶組み”的榫頭形若垂翅鳳蝶,竟與《魯班經(jīng)》中的“燕歸巢”遙相呼應(yīng)——分明是同一群候鳥,在六百年的季風(fēng)里各自振翅,終在斗拱飛檐間重逢。
五
米蘭的邀請函寄達時,老槐樹正抖落滿身金甲。要復(fù)刻的宋代琴幾躺在工作臺上,斷紋如閃電撕裂夜空。徒弟們用3D建模復(fù)原形制,我偏要守古法“水磨”:絲瓜瓤蘸桐油,順著木紋打磨三百六十道。第七夜里,月光掃過琴面時,冰裂紋里滲出松風(fēng)——汴河兩岸的琴聲茶香,原來都窖藏在這年輪里。
打磨到第二百遍時,徒弟小趙偷偷用了電動砂輪。我發(fā)現(xiàn)后心里大怒,罰他重頭再來。他委屈道:“故宮修復(fù)師都用機器打底了?!币娝环野阉麕У綆旆?,打開父親封存的樟木箱。最上層躺著塊烏黑木料,輕輕一撫便現(xiàn)出金絲——“這是道光年間封存的楠木,機器過處,金絲必斷?!彼啬デ賻讜r,冰裂紋滲出松風(fēng),終于喃喃:“汴河的月光原是要用手掌接的?!?br />
領(lǐng)獎時,意大利老匠人眼里閃著淚花,撫著琴緣,嘴里喃喃道:“這里睡著的是東方密碼啊?!辨V光燈下展開父親補丁摞補丁的包袱布,七代人的工具在玻璃展柜里躺成星河。墨斗線仍在丈量光陰,曲尺刻度從寸變作厘米,唯木紋里的春秋,永遠在生長。
六
展覽期間,有個威尼斯老船匠盯著琴幾冰裂紋出神。他從懷里掏出個懷表大小的木盒,打開看時,竟是微型貢多拉船模?!拔易娓赣冒税賶K木片拼成,”他指著船頭榫卯,“他說這手藝來自馬可?波羅帶回的圖紙?!蔽覀儽葎澲涣鳎l(fā)現(xiàn)船尾的“海波紋”竟與“千拼榫”異曲同工。展覽落幕時,老船匠攥著我的手,將船模塞進我掌心,“木紋無國界?!?br />
回國后,我用金絲楠雕了個太極陰陽魚榫頭,將威尼斯船模與千拼榫咬合成完整圓環(huán)——原來六百年前候鳥振翅的軌跡,早刻在年輪深處。
七
昨夜教小孫女辨木性,丫頭突然指著工作臺嚷:“木頭生花了!”晨光里,父親封存的金絲楠正在舒展,木紋漫成山河,河里游著魚,映著月,開著四季的花。激光雕刻機嗡嗡作響,給新制的圈椅刻款——不再是“林記細木”,是小丫頭歪扭的“木紋記得”。
丫頭最近迷上做木簪,用邊角料刨出杏木簪胚,再以砂紙磨出弧線——雖無雕花,木紋里卻漾著祖輩掌心溫度。我教她在簪頭刻暗榫,她偏要嵌上LED燈珠?!斑@是星星,”她將電路板嵌入木簪,“也是祖爺爺窗欞上漏下的光。”她認真調(diào)試微型電路板的樣子,讓我想起父親當(dāng)年雕窗花的神情。
八
風(fēng)掠過老槐樹,影子在工具墻上跳舞。電鋸與手鋸,游標(biāo)卡尺與魯班尺,數(shù)控機床與墨斗線,在光與暗的褶皺里握手言和。忽然懂得,真正的木紋斷不得:當(dāng)阿阮將手藝寫進非遺簿,當(dāng)洋匠人來學(xué)“水磨”功夫,當(dāng)小丫頭把銀杏木珠串成手鏈——散落的年輪,終將盤結(jié)成新的春秋。
前幾天收了個特殊包裹,是米蘭展上那位威尼斯船匠寄來的。松木盒里躺著件未完成的榫卯模型,附信寫著:“愿東西方的木紋在此相遇。”
庫房深處,樟木箱里的老料仍在呼吸。它們記得父親掌紋的溝壑,記得電鋸的尖嘯,記得越洋包裹的火漆印,也終會記得某個清晨,少女用激光筆在古木上畫出會呼吸的年輪。
昨夜夢見父親,他在刨一塊流動的木頭,木紋里游著魚,映著月,開著四季的花。醒來時工作臺上落著槐花,那株被拆遷隊斬斷的老樹樁,今春竟從裂縫里抽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