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派飯往事(散文)
一
六十年代末的一個尋常日子,日頭暖暖地灑在大地上。我遠遠望見父親領著兩個身影朝家的方向走來,心中頓時涌起一陣好奇。
那是兩位軍人,身姿挺拔,身著熨帖的綠色軍裝,高高大大,武裝帶束在腰間,每一步都邁得沉穩(wěn)有力,颯爽英姿,帥氣又威風,好似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氣魄。
我滿心雀躍,腳步輕快得像只小鹿,飛也似的跟了上去。他們一跨進窯門,我就緊緊倚在門框邊,目光牢牢鎖住他們。父親熱情相邀,可兩位軍人并未馬上入座,而是筆挺地站在餐桌前,面向墻上那幅莊嚴肅穆的毛主席畫像,同時抬起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后,洪亮而清晰地背誦起毛主席的語錄。那聲音,堅定有力,仿佛帶著無盡的信念。
儀式結束,他們才穩(wěn)穩(wěn)地坐在長凳上。父親伸手示意他們坐上主位,可他們卻一臉恭敬,輕輕扶著父親,執(zhí)意讓父親坐在主位的椅子上。姐姐端著飯菜走來,他們立刻站起身,雙手穩(wěn)穩(wěn)接過,動作間滿是謙遜。
吃飯時,他們安靜地吃著,交談甚少,只有碗筷偶爾碰撞的細微聲響。飯后,他們迅速起身,從口袋里掏出糧票和零幣,遞向父親。父親推辭著不肯收下,他們卻毫不猶豫,輕輕將東西放在桌子一角,再次向父親敬了個禮,動作干凈利落,而后轉身,邁著堅定的步伐離去。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的心中滿是震撼與敬佩,那抹綠色,在日光下,漸漸成了心底難以磨滅的印記。
??????????????????????
二
七十年代的冬日總是裹著霜花,父親又一次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身后跟著兩個穿中山裝的人。藏青色布料在煤油燈下泛著微光,他們的皮鞋尖上沾著新雪,一進門就帶來了外面的寒氣。
“王同志、李同志。”父親解下棉手套,招呼兩人上座。胖子王大大咧咧地坐在炕沿,瘦子李則拘謹?shù)乜s在條凳上。母親快手快腳地往灶膛添柴,鐵鍋上騰起的熱氣漸漸模糊了窗欞。飯桌上擺著紅薯粥、酸菜、豆腐炒粉條和玉米面餅子,胖子一邊扒飯一邊聊公社的水利工程的投工情況,瘦子在旁用鋼筆沙沙地記錄。煤油燈芯爆出火星時,母親往他們碗里多舀了一勺稠粥。
飯后,兩個干部掏出糧票和零錢,父親推讓幾番才收下?!耙估锢?,炕頭給你們燒熱些?!备赣H卷著旱煙說。瘦子從帶有五角星的黃帆布包里摸出鋼筆,趴在倒扣的木斗上寫材料,煤油燈的光暈里浮動著細小的灰塵。我縮在被窩里,看他們的影子在土墻上搖晃,直到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我知道夜已很深了。
沒幾日,天剛黑,鄰居的同學芒生送來了一個硬紙板上寫滿全隊家長姓名的紙牌,對我說:“明天輪你家給張老師管飯了?!蔽腋吲d地答應著接過紙牌,回家給母親說了此事。母親對我說:“平兒,明早放學叫張老師來咱家吃飯,一塊兒回來?!蔽覒暣饝?。
第二天,張老師來家里吃派飯。他是我的班主任,總穿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想起上周他沒選我去參加公社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我心里還堵著氣。母親特意蒸了二合面饅頭,炒了油汪汪的洋芋絲。張老師夾菜時,我注意到他虎口處的粉筆沫白白的。
“平兒最近上課總走神。”張老師突然說。我扒著碗沿不敢抬頭。“他昨天還在雪地上寫張老師偏心呢?!蹦赣H笑著解圍。張老師放下筷子,從兜里掏出顆水果糖放在我碗邊:“公社名額有限,下次帶你去縣里看展覽?!碧羌埻高^窗戶的光里折射出細碎的彩虹,我偷偷把糖攥進手心。
暮色四合時,母親把饅頭切片炕得金黃,配上油潑辣子和腌蘿卜。我端著木盤往學校走,月光在雪地上投下樹影。張老師的辦公室亮著燈,窗臺上擺著學生們送的野菊花。他接過茶盤時,我看見他教案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還有幾行沒寫完的話語。
多年后整理舊物,我在父親的木盒里發(fā)現(xiàn)泛黃的糧票,背面用鉛筆寫著“王同志李同志1973.11”。那些在土炕上度過的夜晚,那些夾雜著柴火氣的談話,早已化作記憶里的煤油燈,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忽然照亮整個童年。
三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轉眼間,歷史的車轍已駛入八十年代。那是一個充滿希望與挑戰(zhàn)的年代,父母的背影漸漸彎曲,歲月在他們的臉上刻下深深的痕跡,家事的重擔便落在了大哥的肩上。我們這個十幾口人的大家庭,從此有了新的掌舵人。
大哥從生產隊的小會計變成了村委員會主任,曾經給駐村干部和教師吃派飯的日子已然遠去。但不知為何,來我家吃飯的鄉(xiāng)級干部卻越來越多。為此,嫂子和大哥沒少吵架。那些干部們似乎總能精準地找到農忙時節(jié),把摩托車或自行車停在大哥忙碌的地頭,談著沒完沒了的工作。我家的田地有好幾十畝,種著油菜、小麥、玉米、豆子,還栽著辣子、烤煙、西瓜、蔬菜和果樹。除此之外,家里還養(yǎng)著牛、豬、羊和雞。日子雖忙碌,但也充滿了希望。
三夏和秋收的大忙季節(jié),這些干部來找大哥像是添熱鬧,總會讓我家農活進度大打折扣。那天,陽光熾熱,大哥正吆喝著大黃牛耕地,犁鏵在泥土中劃出一道道深痕。嫂子則拿著臉盆,小心翼翼地往犁溝里撒著化肥。遠處,鄉(xiāng)級干部的自行車停在地頭,大哥無奈地停下扶犁的手,被來人招呼談工作。見他們正談得熱絡,大嫂也放下手中的臉盆,坐在地畔上休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漸漸西移,大嫂抬頭望了望天空,又看了看那片還未耕完的田地,嘆了口氣。她知道,一會兒又得回家做飯了,下午的農活又要耽擱了。果不其然,大哥對大嫂說:“收拾收拾,回家做飯。”大嫂無奈地收拾起化肥袋和農具,大哥卸了犁,扛起拉著大黃牛往回走,那個干部推著自行車緊隨其后。
全家各忙各的事,做飯成了大嫂一個人的事。農忙時節(jié),莊稼人吃碗面,辣子調紅就行,但今天屋子里來了客人,而且是鄉(xiāng)干部,總得炒幾個菜,面食也得換個花樣。這樣的日子,一個月總有十幾次,大嫂心里雖有些厭煩,但表面上卻從未流露出來。生產責任制后,家里不缺吃的,她也不計較這些人蹭吃蹭喝,只是農活太忙,耽誤了太多時間,實在讓人無奈。有一天,大嫂實在忍不住了,和大哥吵了起來。大哥沉默了一會兒,說:“好老婆哩,我知道你辛苦,可這些人都是來幫咱村做事的。咱村上人日子好過了,也得多虧了他們的支持。咱不能忘本??!”大嫂聽了,眼眶微微泛紅,她明白大哥的苦衷。從那以后,她不再抱怨,每次干部們來,她都會用心準備飯菜,臉上也總是掛著溫暖的笑容。
歲月如歌,那些年在田間地頭的日子,那些為干部們準備的飯菜,都成了記憶中最溫暖的片段。大哥用他的擔當撐起了這個家,母親和大嫂用她的善良包容了所有的辛苦。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個家,也守護著那個充滿希望的年代。如今,時光已遠,但每當我回憶起那些歲月,心中總會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家的溫暖,是歲月深處的炊煙,是無論歲月如何變遷,都永遠不會熄滅的光。
?????
四
當日歷翻到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的扉頁,那些在土灶前蒸騰的煙火氣,早已化作舊式農耕文明的晚暉。如今鄉(xiāng)道上疾馳的轎車再不會隨意??刻锕。毴藛T的餐飲補助單里,也找不到“派飯”這個帶著泥土味的詞條。倒是城鎮(zhèn)里的餐館越開越精致,水晶吊燈下流轉的推杯換盞,總讓我想起當年媽媽、大嫂、姐姐們在土灶前手忙腳亂的模樣。
回溯那些年的田埂會議,鄉(xiāng)政府干部的中山裝沾著草屑,大哥的汗衫后背洇著鹽霜。他們坐在地頭抽著旱煙,看暮色一點點漫過梯田,誰也不提吃飯的事,直到媽媽和大嫂端著冒尖的粗瓷碗從炊煙里走來。那些年的客人們,走時總要往桌邊窗臺上放糧票,或是幫著把曬谷場的玉米堆碼整齊,仿佛吃了農家飯就欠下了天大的人情。
現(xiàn)在的飯桌上,恭維話比菜肴更豐盛,人情往來成了計算器里的加減法??擅慨斘遗踔碌墓谴赏?,總會想起駐隊干部老修,他總說“這碗臊子面里有麥香”。那些在土灶前添柴的手掌,那些在油燈下補衣裳的身影,那些被麥浪簇擁的黃昏,都成了記憶里永不褪色的年畫。
派飯制度早已消亡,但那些在饑餓年代捂熱過陌生人腸胃的溫度,那些在貧瘠歲月里捧出的真心實意,就像老屋門楣上的艾草,永遠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當我們在霓虹燈下推杯換盞時,可還記得那些在土灶前為我們添飯的手掌?可還記得,真正的盛宴不在金樽玉盤,而在那些被土地滋養(yǎng)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