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外旁的一堆爛磚邊，一雙皮鞋靜靜“躺”著，也不知歷經(jīng)了多少歲月。鞋藏在磚旁的機(jī)瓦下，機(jī)瓦之上，幾片殘缺的石棉瓦隨意覆蓋著。
　　 那是個晴朗的日子，天空湛藍(lán)如寶石，不見一絲云彩，春天就這樣悄然無聲地來了，像一陣輕柔的風(fēng)，打亂了人們原本的生活節(jié)奏。不經(jīng)意間，田野里的麥苗像是被大自然染上了更濃郁的色彩，愈發(fā)蔥郁。老場畔邊的三棵大柳樹，細(xì)長的柳枝隨風(fēng)搖曳，柳絮漫天飛舞，嫩綠的柳尖像是被精心雕琢的針尖，悄悄探出了頭。門前塄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迎春花，在溫暖的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那明艷的色彩，仿佛是春天特意留下的印記。我抬頭望向遠(yuǎn)方，心中滿是感慨，春天，真真切切地來了。
　　 人上了歲數(shù)，睡眠就少了，而且總是閑不住，總想著找點事做，仿佛只有忙碌起來，才覺得日子過得踏實。地里的農(nóng)活忙完了，就開始收拾屋里，似乎總有干不完的活兒。
　　 有一天，我瞧見門前不遠(yuǎn)處那堆雜亂的爛磚爛瓦，雖說離我家還有幾十米遠(yuǎn)，收拾與否都無關(guān)痛癢，老父親在世時也未曾理會，況且它也沒侵占我家的地方，可每次看到，總覺得有些礙眼，破壞了周圍的景致。
　　 那天恰好無事可做，我便想著去收拾一番，就當(dāng)是活動活動筋骨，鍛煉身體了。
　　 我輕輕揭開石棉瓦，又小心翼翼地翻開那些破舊的機(jī)瓦，一雙爛皮鞋驟然闖入我的視線。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只老鼠“嗖”地從鞋里竄出，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滿心疑惑地走上前去，仔細(xì)打量，這雙鞋怎么如此眼熟？再一瞧，心中猛地一震，這不就是我?guī)资昵按┻^的那雙皮鞋嗎？
　　 剎那間，過去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拿起皮鞋，重溫那段舊時光。可當(dāng)我走近，眼前的景象讓我大為吃驚，鞋里竟然有一窩毛茸茸的小老鼠，它們緊緊依偎在一起，身下鋪著一層厚厚的爛棉花。
　　 “呀，老鼠竟在鞋里產(chǎn)崽了。”我不禁脫口而出，聲音里滿是驚訝。
　　 我靜靜地站在鞋旁，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這是一雙三節(jié)頭的大棉皮鞋，鞋頭方方正正，鞋面上均勻分布著十個氣眼，五個一排，整齊有序。一只鞋上的鞋帶還在，只是有些破舊，另一只鞋的鞋帶早已不知去向。那厚實的鞋底，一邊磨損得厲害，幾乎要磨平了，另一邊還釘著個鐵掌，只是鐵掌也已銹跡斑斑，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看著這些小老鼠，一向?qū)鲜笊類和唇^的我，內(nèi)心卻莫名地泛起一絲憐惜。我湊近鞋里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六只小老鼠，它們渾身光溜溜的，粉紅色的皮膚上，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根絨毛，模樣看起來脆弱又無助。若是放在過去，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鞋倒過來，抄起鐵锨將這些小老鼠拍死，可此刻，我卻怎么也下不了手。它們雖然是人人喊打的害蟲，但也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
　　 這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這句諺語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的內(nèi)心陷入了激烈的掙扎，是遵循以往的習(xí)慣，將這些小老鼠消滅，還是放下成見，給它們一次生存的機(jī)會？
　　 最終，心底的善良戰(zhàn)勝了一切。我心想，它們再小也是生命，若無端將它們弄死，實在是于心不忍。
　　 不遠(yuǎn)處，向前四五米的地方，是一大片綠油油的麥田，打過除草劑的麥田里，沒有一根雜草，只有靠近地頭的地方，隱隱約約能看到一些小草剛剛探出腦袋。我找來一把鐵锨，輕輕地端起棉鞋，將小老鼠倒在了路邊的草叢里。至于它們能否存活下去，就只能聽天由命了。我能為它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沒有親手結(jié)束它們的生命，也算是它們的幸運(yùn)吧。
　　 思緒飄飛，回憶的閘門瞬間被拉開，將我拉回到四十多年前。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那時，皮鞋剛剛開始流行起來，成為了時尚與身份的象征。在那個物質(zhì)相對匱乏的年代，如果誰能穿上一雙锃亮的皮鞋，走在街上，那回頭率絕對是百分之百，不管走到哪里，都會引來人們羨慕的目光。我們廠里有六十多號人，可穿皮鞋的卻寥寥無幾，擁有一雙皮鞋，是許多人心中的渴望。
　　 那時我的報酬是一月三百分工，外加十三元生活補(bǔ)助費。每個月我從家里帶些饃，在廠里的食堂吃飯，一個月也就花三四元，其余的錢我都小心翼翼地存了起來，想著以后能派上大用場。
　　 到了那年十月份，結(jié)婚兩年多的媳婦提出，讓我買一雙棉皮鞋，過年走親戚的時候穿，這樣也能風(fēng)光風(fēng)光。家里父母也覺得過年是個重要的日子，讓我省省錢，添置一雙皮鞋。其實，作為年輕人，我又何嘗不羨慕那些穿皮鞋的人呢？走在大街上，只要看到穿皮鞋的人，我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尤其是穿皮鞋的女人，她們走起路來身姿輕盈，自信滿滿，讓我覺得她們是那么的幸福。穿上那油黑發(fā)亮的皮鞋，仿佛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獨特的魅力，光彩照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寒冷的冬天如期而至，滴水成冰，寒風(fēng)如刀割般刺骨。母親精心做的棉窩窩鞋，穿在腳上還是感覺冷，每次從單位回家，母親總是心疼地讓我趕緊上炕暖腳。媳婦也很體貼，特意給我做了羊毛鞋墊，可依舊抵擋不住冬日的嚴(yán)寒，連腿都凍得冰涼。怪不得人們常說：“人冷腿，狗冷嘴。”
　　 縣上臘八會那天，媳婦纏著我去縣上，說一定要給我買一雙棉皮鞋。我一開始不太愿意，找借口說錢不夠，媳婦一聽就急了，連忙說錢不夠她來補(bǔ)，只要能買到心儀的皮鞋就行。那一刻，我被媳婦的執(zhí)著和關(guān)心深深打動，心中滿是感動，心想，不愧是我的好媳婦，處處為我著想。恰好那天單位的車要去縣上，我們便搭車一同前往。
　　 臘八會是進(jìn)入臘月后縣上的第一個大型集會，周圍幾個縣的人都慕名趕來，現(xiàn)場熱鬧非凡，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會上的商品琳瑯滿目，衣服鞋帽、日常用品、各種美食小吃，應(yīng)有盡有，五花八門，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
　　 會上，熟人見面的問候聲、此起彼伏的吵鬧聲、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聲、各式各樣的叫賣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熱鬧的市井樂章。然而，我和媳婦卻無心欣賞這熱鬧的場景，我們的心中只有一個堅定的念頭——買皮鞋。媳婦更是下定決心，用她的話說：“今天說什么也得給你把皮鞋買下來?！?br />　　 市場劃分得很規(guī)整，各個攤位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我和媳婦沒費多大周折，就找到了賣鞋的區(qū)域，一排排的鞋攤整齊排列。我們挨著攤位，一家一家地仔細(xì)挑選，可不是價格超出了預(yù)算，就是鞋子的尺碼、款式穿著不合適。
　　 冬天的白晝短暫，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偏西，可街上的喧鬧聲卻愈發(fā)高漲，人們趕會的熱情絲毫不減。我和媳婦肚子餓了，幸好來的時候帶了饃，我們便一人要了一碗醪糟，將饃泡在里面，簡單地吃了起來。雖說這頓飯花費不多，但吃得卻格外滿足，也許是因為有彼此的陪伴吧。
　　 吃完飯，我們倆像是充滿了電，又有了十足的干勁。媳婦鐵了心要買到皮鞋，我也只能順著她，畢竟是為我買鞋，她如此上心，我又怎么忍心拒絕呢？
　　 最后，我們在一家專賣棉皮鞋的攤位前停下了腳步，這已經(jīng)是我們第三次光顧了。賣鞋的老板看出我是真心想買，便把原來三十元的鞋價一降再降，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以二十六元成交。在那個時候，二十六元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相當(dāng)于我兩個月的生活費了，但為了這雙心儀已久的皮鞋，一切都覺得值得。
　　 皮鞋終于買到了，我們倆的臉上都洋溢著滿意的笑容，媳婦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比自己買到新鞋還要開心。按照司機(jī)約定的地方，我們等了半個小時，然后坐單位的車回家了。
　　 那年正月，我穿上這雙嶄新的棉皮鞋，走了六七家親戚。每到一家，親戚們看到我腳上的皮鞋，都會夸贊道：“怪不得人們常說，人的衣裳，馬的鞍，這皮鞋一穿，人看著精神多了，也風(fēng)光多了?！甭牭竭@些夸贊，我的心里美滋滋的，覺得這雙皮鞋買得太值了。
　　 然而，新鞋總有一段磨合期，那年穿這雙鞋，我的腳磨出了好幾個大泡，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每次從親戚家回來，我就迫不及待地把鞋脫掉，讓飽受折磨的雙腳放松一下。即便如此，我依然很珍惜這雙鞋，畢竟它承載著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這雙鞋我穿了五六年，期間鞋掌都釘了好幾次。那些年，街道還是土路，很多路也都是坑洼不平的泥路。記得有一次雨雪天氣，我不小心把皮鞋穿成了泥鞋，回到家后，媳婦看到我狼狽的樣子，狠狠地說了我一頓，怪我不愛惜鞋子。后來棉皮鞋的鞋幫開膠了，我洗凈后自己動手補(bǔ)了補(bǔ)，又接著穿了兩年。等到鞋再次爛得無法修補(bǔ)的時候，媳婦無奈地說：“實在沒法再補(bǔ)了，這鞋也該‘退休’了?！?br />　　 從那以后，日子一天天忙碌起來，我也漸漸淡忘了這雙鞋。記得有一次我還問媳婦，那雙鞋去哪兒了，媳婦回答道：“現(xiàn)在都不穿了，你問那干啥?！蔽冶阋矝]再追問。
　　 沒想到，多年后的今天，竟會在這里，在這老鼠窩里與這雙昔日的皮鞋意外重逢?？粗@雙破舊不堪的皮鞋，往昔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那些曾經(jīng)的歲月、那些溫暖的回憶，仿佛都凝聚在了這雙鞋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昔日的皮鞋，承載著生活的酸甜苦辣，勾起了我無盡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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