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所在的村子，雖然離我們家并不遠(yuǎn)，也就二三十里路，卻在另外一個縣的地界。那個村子叫上西莊，一村人背靠一條土崖掘窯筑院而居，村前是一片開闊的荒原，再遠(yuǎn)處是蒼莽的溝壑。小時候常跟母親到外婆家，呆的時間有長有短，留下的許多美好記憶至今常常想起。
　　
　　 一
　　 我能記事時，我親外爺已經(jīng)去世。外婆與我親外爺生育五男兩女，母親是老二，上面還有一個姨姨，因病很早就離開了人世。現(xiàn)在的外爺是入贅到外婆家的，與外爺又生育一兒一女。所以，我有六個舅舅，一個姨姨，最小的舅舅和我年齡相仿。
　　 由于我親外爺去世早，家里人口眾多，起初外婆獨自一人拉扯著六個孩子，在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生活普遍清貧的境況下，其艱辛程度可想而知，僅五個舅舅的婚事就讓外婆費盡周折。可我看到的外婆，從來都是淡定從容，精神十足。她那整日忙碌的身影，慈祥而和藹的笑容，始終伴隨著我在外婆家的日子。
　　 那時家里孩子多生活艱難的人家，選擇讓男孩入贅女方家是常有之事。我能記事時，大舅和二舅就入贅到外村，而且都距外婆家較遠(yuǎn)，所以在外婆家能見大舅二舅的次數(shù)并不多。每到過年時，母親會領(lǐng)著我去給兩個舅舅拜年，由于路途遠(yuǎn)而崎嶇，每家走一趟來回都得兩天。
　　 我三舅長得膀大腰圓，人淳樸而憨厚，后來娶了鄰村一女子，就分家出去過了。他們住的窯洞就在外婆家莊子旁邊，我沒事經(jīng)常去三舅家玩，三妗子會給我拿一些柿餅、核桃、水果糖之類，過年時還會給我壓歲錢。
　　 四舅聰明能干，為人親切善良，還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隊長。他對我最好，經(jīng)常給我弄一些好吃的，也愛帶我和小舅去玩，不是到村上的果園，摘些果子讓我們吃，就是到隊上的飼養(yǎng)室，看大人們在那里下棋、打牌。到了夏天，四舅會用高粱秸稈、竹篾和麻絲制作漂亮的蟈蟈籠子，逮上幾只蟈蟈讓我和小舅玩。蟈蟈有節(jié)奏的鳴唱，是我對夏日最早最深刻的記憶。
　　 在幾個舅舅中，我五舅性格細(xì)膩、柔和、靦腆，像個女孩，走路輕手輕腳，連說話也輕聲細(xì)語。他除了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家務(wù)事兒上，比如飼養(yǎng)家畜、家禽，喂家里的貓、狗，幫外婆做飯。
　　 我小姨算得上是家里的寶貝，念了幾天書就輟學(xué)在家，外婆外爺也沒有想讓她繼續(xù)念書的打算，這是那時農(nóng)村家庭普遍的想法。以小姨的年齡，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社員還不夠資格。所以，小姨整天除了與一幫同她一樣輟學(xué)的小姑娘們奔跑于田間地頭，給家里的豬羊雞兔斫草之外，就是在村子里瘋玩。她也不屑于與我和小舅玩，所以我很少和小姨說話。不過，在我的印象中，小姨十幾歲上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大姑娘。小姨最后嫁給一個在我們那一帶很有名氣的醫(yī)生的兒子，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小舅因與我年齡相差無幾，長得又比我高，不僅是我形影不離的玩伴，又是我在村子里的保護(hù)神。
　　 小舅后來上小學(xué)時，一段時間我還跟著他到學(xué)校，坐在他的旁邊聽老師講課，看老師坐在教室一角辦公桌旁批改作業(yè)，盡管我聽不懂多少，那些情景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二
　　 小時候愛去外婆家，最大的吸引力就是外婆家人丁興旺、飯菜可口，很符合我貪玩、貪吃的心思。或許是做飯的鍋大，吃飯的人多，我就覺得外婆做的飯?zhí)貏e香。外婆手搟的蕎面，精心烹制的澆湯面，熬煮的玉米榛子，甚至新煮的玉米棒子，都是我至今難忘的美食。
　　 六七十年代吃喝貧乏，像外婆家這樣人口眾多的家庭，一年四季不管粗糧細(xì)糧，能吃飽飯就算好年景。偶爾能吃上雞蛋，是無比幸福的事兒，一度連洋芋都是稀罕之物。記得外婆每到蒸饃時，就會在蒸籠里給我和小舅蒸兩個雞蛋，或在灶洞里埋幾個洋芋。
　　 雞蛋蒸好后，會在涼水里放一會兒，然后我和小舅一點一點剝開蛋殼，露出潔白如玉的蛋清，雞蛋的香味立即彌散開來。我和小舅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塊塊蛋清，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品味，只怕那美味消失得太快。直到只剩下金燦燦的蛋黃，我饞相畢露，再也難以矜持，一口將蛋黃吞進(jìn)嘴里，有時，還會被蛋黃噎住。而從灶洞里烤熟的洋芋，散發(fā)著洋芋皮的焦香味，掰開后細(xì)膩而泛黃的洋芋瓤冒著熱氣，咬上一口沙酥綿軟，透著綿延的醇香。
　　 最難忘的是外婆手搟的蕎面。受吃喝受到貧乏的限制，老家人一日三餐花樣單一，早餐不是玉米榛子就是小米稀飯，午餐不是面條就是攪團(tuán)，晚餐可吃可不吃，即使吃也是小米稀飯或稀面糊糊。在細(xì)糧青黃不接之時，搟面條時大多要摻和一些高粱或玉米等雜面，加了雜糧面的面條吃起來口感粗糲。而蕎麥面則是雜糧中適口性最好的，但因產(chǎn)量低而不能大面積種植，所以頗為珍貴。我在外婆家時，外婆經(jīng)常給我們搟蕎麥面吃，她是否加了麥面粉，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外婆搟的蕎麥面細(xì)而長，放的下鍋菜也多，吃起來筋道可口。我每次都吃到肚子圓鼓鼓的，常常遭到小姨的嘲笑。
　　 不知是外婆家的飯香，還是吃飯的人多，跟著打哄哄，我的飯量總是大增。在我們家里，一般就我和母親兩人，吃飯時顯得冷冷清清。所以，吃飯的動力不足，總要母親催促著，飯自然就吃的不香。
　　 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在外婆家吃到的一碗羊肉湯。過去在關(guān)中農(nóng)村，每到“三夏”大忙麥子收割之際，從甘肅、寧夏以及陜西各地匯集大量趕場的麥客。老家流行“善待麥客，勝似燒香”的民俗，所以一些村子會舉辦麥客“倒場”集會，以使麥客和雇主各得其所。集會時，由村子準(zhǔn)備各種吃喝，用以招待從外地趕來的麥客。有一年外婆家的村子殺了幾只羊，熬成羊肉湯招待來來往往的麥客。那幾天整個村子都沉浸在過年般的氣氛中，村道上人來人往，招待麥客的場院里更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負(fù)責(zé)招待麥客掌勺的人里就有我外爺。我和小舅懷揣著外婆烙的鍋盔饃，手拿著洋瓷碗，擠在人群中。外爺看到我們，瞅空將我們招呼到跟前，給我們一人盛了一碗羊肉湯，那湯自然是肉多油厚。我和小舅端著羊肉湯，走到一邊蹲在麥客堆里，先一點一點的吃著湯里面的肉，等肉吃完了，再將鍋盔饃掰成一塊塊泡進(jìn)湯里，吃起來湯汁飽滿、醇香鮮美。
　　 時至今日，想起那碗羊肉湯，我還念念不忘它的味道?；蛟S，在那個一年四季見不了幾次葷腥的日子，能吃上一碗鮮美醇香的羊肉湯，是多么難得的驚喜和幸福。
　　
　　 三
　　 記憶中到了外婆家，由于有小舅的陪伴，他又是村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孩子王，我們就整天在村子里爬高上低，瘋跑瘋玩。
　　 那時農(nóng)村的小孩，既沒啥玩具，也沒有像樣的玩樂場所，只能在莊院或村子的泥土里撲騰，有時玩著玩著就玩出了事兒。
　　 有一次，我和小舅各人拿個小镢頭，在院子里的樹叢下挖土玩，正挖的起勁，舅舅突然彎腰低頭撿拾泥土里一個玻璃瓶，我沒注意一镢頭挖在了舅舅的腦門蓋上，只聽到“嘭”的一聲，舅舅疼的直喊叫。看到舅舅頭上的血順著鬢角往下流，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嚇得丟下镢頭，呆如木雞地站在一邊。舅舅的哭喊聲，驚動了外婆和母親，她們從屋里跑出來，看著舅舅頭上的傷口，母親一著急就從地上抓起一把黃土，捂在了舅舅的傷口處。這時，母親轉(zhuǎn)過身責(zé)備我說：“你不長眼啊，怎么能挖到你舅頭上？”我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委屈，就哭著跑開了。
　　 我跑到莊院外面，想著自己闖下的大禍，就想一個人跑回家去?？勺吡藳]多遠(yuǎn)，心里又害怕起來，只得又回到外婆家，偷偷地爬上院子一角的玉米秸稈垛上，在上面弄一個剛好能躺下我、又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小窩。在那里，我看著外婆和母親領(lǐng)著小舅進(jìn)了屋子，后來四舅、小姨也回來了。包扎好小舅的傷口后，他們就開始找我，喊我的聲音從院子到村里的街上此起彼伏。我害怕著母親的懲罰，鉆在玉米秸稈里一聲也不敢吭?？粗?，聽著，我就迷糊起來，竟然在秸稈堆里睡著了。
　　 等我一覺醒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又渴又餓的我想起自己闖的禍，擔(dān)心著小舅的傷情，只得從秸稈堆里爬出來，躡手躡腳地踅摸到外婆居住的窯洞門口?？吹酵馄抛诳簧希【祟^上包著紗布，斜靠在炕上一角，母親坐在炕邊一邊哭著，一邊念叨著?？吹叫【撕孟駴]多大事，我只得硬著頭皮溜進(jìn)屋里。母親看到我，又驚又氣，順手拿起炕邊的笤帚，一邊打我一邊說：“你死到哪去了，闖了禍還跑的不見影了，害的你幾個舅舅都出去找你了?！边@時，外婆從炕上下來拉住母親說：“不要打了，娃回來就好。別跑丟或遇到狼啥的，想起來都后怕?！毙【艘哺鴦?，母親就丟掉了手中的笤帚。外婆知道我早已經(jīng)餓了，就去給我下早已搟好的面條。母親余氣未銷，對著外婆說：“不要給這貨吃飯，闖了禍還折騰的一家人不得安寧。”母親雖然這樣說著，但也沒有阻止外婆。
　　 我小心翼翼地吃完飯，爬上炕一邊看著小舅已經(jīng)包扎好的傷口，一邊想著舅舅們不知去哪里找我了，沮喪和后怕讓我大氣也不敢出。天黑之后，舅舅們陸續(xù)回來了，看到我好好地呆在家里，一個個都放下了心，也沒有人責(zé)怪我。倒是我自己為此而后悔了好長時間。
　　 每到春夏之際，到了外婆家，我就和小舅與村上一幫小孩攆兔掏鳥，玩得不亦樂乎。而我們最愛玩的，就是逮野兔、掏鳥窩。野兔最愛吃苜蓿，愛在苜蓿地附近打窩生兒育女。等到小兔能離窩亂跑時，苜蓿剛好長到半尺高，如果兔子不動，你很難在苜蓿地里發(fā)現(xiàn)它們。我們只有跟著割苜蓿的大人，在苜蓿地里亂跑，偶爾會碰到慌忙亂竄的兔子，但它們不是想逮就能逮住的。人們常形容某人“跑得比兔子還快”，可見兔子跑起來人是很難攆上的。不過一些剛出窩的小兔子，還處在懵懂之中，遇見人不像老兔那樣機(jī)警，它們會跑跑停停，有時就會被我們逮住。我就養(yǎng)過一個小兔娃，在莊院的墻根給它挖了一個窩，并用木棍做一個柵欄門，每天弄些苜蓿、白菜喂它。養(yǎng)了沒有多長時間，小兔娃就失蹤了，不知是被狐貍或貓給禍害了，還是自己逃跑了。
　　 掏鳥窩多在春夏之交，將窩筑在高樹、高崖之上的鳥兒，如果沒有大人的幫忙，我們是很難夠的著的，比如野鴿子、喜鵲、鷂子、戴勝等鳥兒。而那些將巢筑在莊院周邊土墻洞中、廢棄窯洞里的鳥兒，則常遭我們禍害，比如麻雀、燕雀、“火燕斑”（學(xué)名叫作北紅尾鴝）等。我就曾經(jīng)在外婆家院墻的洞穴里抓住過一只火燕斑，后在大人的干涉下把它放掉了。而我們掏的最多的還是麻雀，有時一掏就是一窩。那些即將出窩而又懵懂的麻雀，被我們用線繩拴著。看著小麻雀在線繩牽引下飛又飛不遠(yuǎn)的情景，覺得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兒，完全不顧及麻雀父母在附近跳來跳去、嘰嘰喳喳的抗議。
　　 那時，人們普遍認(rèn)為麻雀是害鳥，對于我和小舅掏麻雀的舉動，大人很少干涉。但有一次，我和小舅掏鳥窩卻遭到了五舅的懲罰，讓我知道不是什么鳥窩都可以隨便掏的。
　　 我外婆家窯洞頂上有一燕子窩，每到春天燕子都會回來，將窩修繕一番，便飛出飛進(jìn)忙著生兒育女。外婆一家視燕子如家庭成員一般，習(xí)慣了它們出出進(jìn)進(jìn)，互不打擾。
　　 有一天，家里大人都出去忙農(nóng)活，只剩下我和小舅。我們一時不知道該干啥，看到燕子正呆在窩里孵蛋，貪玩的我們就搬來梯子，爬到燕子窩邊，將毫無防備的燕子抓了下來。燕子被我們嚇得不停地鳴叫、撲騰，愈發(fā)讓我和小舅感到好玩。正在這時，我五舅突然從外面回到家里?？吹轿覀儗⒄诜趼训难嘧幼ピ谑掷铮仁钦痼@，后是火冒三丈，用最難聽的話罵著我們，并拿起靠在院墻邊的掃帚追打著我們。我和小舅嚇得立即將燕子放了，并一溜煙地跑出外婆家。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五舅對人發(fā)火，而且說了那么多責(zé)罵我們的話。后來，外婆知道后，給我們講了許多有關(guān)燕子的知識，讓我知道燕子是人類的朋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兒時在外婆家經(jīng)歷的那些往事，盡管沒有現(xiàn)在的孩子們生活豐富多彩，深刻著那個時代農(nóng)村艱苦簡樸的生活烙印，但卻充滿了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