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古道嫩綠(散文)
在文成縣城的東北郊,有條千年古道,叫松龍嶺。它是一條瘦窄險峻的石徑,自碧波蕩漾的泗溪湖濱一直盤旋至白云深處的龍兒尖,全程十里長。嶺上多白云,多古楓。深秋時節(jié),楓葉如染,滿山紅遍,是“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的景致。
上個周末,我突然心血來潮,只身去爬松龍嶺。
早上五點半出發(fā),至“紅楓大廈”邊拾級而上,便置身于春山之中。古道九曲回腸,步步驚心,滿目風景,我走得很慢,甚是愜意。兩旁楓樹嫩綠乍吐。石邊檵木白花成雪。階上青苔滋滋冒油。從地縫里鉆出來的蕨草已長到孩子的膝蓋高。晨霧在山林間飄蕩。小鳥在不知處啼鳴。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來到一溪澗邊。澗下走著匆匆的水,水上橫著一座石板橋。古道至此,剛好五里路,再往上,是更陡更窄的山路。
我站在石橋上,面對新雨后的靄靄空山,做了幾個深呼吸,正欲往回走。就在此時,忽聽對面的山道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童音,歌聲比三月的小雨還清亮:“……世界贈予我蟲鳴,也贈予我雷霆;贈我彎彎一枚月,也贈予我晚星;贈我一場病,又慢慢痊愈搖風鈴……”
是哪只百靈鳥在唱王菲的新歌?未等我回過神來,便見一抹鮮艷的紅領巾從崎嶇的拐角處像一縷紅霞飄了下來。是一位小姑娘,扎著馬尾,眼睛亮晶晶的。從她身穿的校服上判斷,她應該是縣實驗小學的學生——藍白相間,左襟上綴著一只火雞似的小鳳凰,這是縣小的標志。
她背著一只小竹簍,像只兔子蹦到橋頭,看到我,停了下來。
“你好,叔叔!”她很有禮貌,小白牙晶瑩剔透。
“你早,小隊長同學!”我注意到她的袖管上別著一道杠:“同學,能讓我猜猜你嗎?”大周末的,背個小竹簍,她要干嘛呢?她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這么早,荒山野嶺的,一個小姑娘,她不害怕嗎?我滿懷好奇,攔在橋上,沒有讓路。
她愣了一下,警惕地說:“你想猜啥?”
“我猜你今年十二歲了,是實驗小學的同學,而且正在讀五年級。”
她聽了,瞪大眼睛朝我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說:“阿公,不,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老師嗎?”
我說:“我不是老師,但以前管過學校和老師?!?br />
“哦,原來你也是校長?!彼闪艘豢跉猓瑔玖寺暋袄闲iL好”,表情從驚愕恢復到了正常,開始與我友好交流。
我問簍里裝著什么?她背過身讓我看。我瞧仔細了,里面是十幾夾鵝黃的棕櫚苞,和一根嫩白的棕櫚蕊。棕櫚苞我吃過,把它的外殼剝了,剩下黃米簇似的棕櫚籽,伴幾許咸菜和咸肉,放在鍋里煮熟,微苦里含著淡淡的甜,有清熱解毒之功效,人稱“植物青霉素”,市場每斤賣十五元。
我?guī)退龑⒑t子拿下來,說:“你先歇會兒,待會咱倆一起走?!?br />
她同意了,與我一起在橋頭邊的巖石上坐下。她脫下被露水濕透的運動鞋,從里面抖落出來幾粒小沙子,重新穿上。我看見,她校褲的膝蓋破了,打著一塊像銀杏葉一樣的補丁,針腳細密如離離的原上草。我還看見,她的小腿上蜿蜒著一道淡色的疤痕,那是古道上叢生的荊棘留給她求學的印記。
我的瞳孔在收縮,仿佛那道疤痕就是一只爬進我身上的千腳蜈蚣,非常難受。更沒料到的是,接下去的交談,猶如五雷轟頂,竟是那樣令我不堪。
她告訴我,她叫楊紫,家就住在山頂上的龍兒尖,父親在她兩歲時因車禍走了,留下母親和她相依為命。到了上學的年齡,因為龍兒尖沒有學校,她母親只好到縣城的飯店里當清潔工,并在窩棚區(qū)租了一個小房間供她讀書。她命運不好,前年母親又因病去世了。從三年級開始,她便開始走讀了,每天早上五點半下山,下午四點半上山。
我聽了,鼻子禁不住一陣陣發(fā)酸??梢韵胂螅傩∧昙o,孤獨一人,晨起晚歸,風雨兼程,日日往返于這條漫長而又寂寞的古道上,是多么的可憐。
我問:“你家里還有別的人嗎?”
“有,還有我爺爺呢?!彼f,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問,“老校長,你認識我爺爺嗎?”
“你爺爺是誰?”我詫異道。
她說:“我爺爺也當過校長,他叫楊松林。”
“什么!你是老楊的孫女?!”我聽了,驚得差點要跳起來。
我不敢直面她了。十五年前的往事,猶如春草般又從橋縫上長了出來。
那一年,我正在縣教育局擔任一把手。彼時,龍兒尖小學尚在,全校共四位老師,十一個學生,校長就是楊松林。為了創(chuàng)建“全國義務教育均衡縣”,我們經(jīng)過再三考量,決定撤銷龍兒尖小學,并美名其曰:此舉旨在整合優(yōu)化教育資源,讓每一個孩子都能享受優(yōu)質(zhì)均衡的教育。記得在我簽發(fā)撤并文件的前夕,楊校長曾連夜送來村民的聯(lián)名信,與我據(jù)理力爭。他用顫抖的聲音說:“王局,算我求你了,不要撤了吧!”我一看到聯(lián)民信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血色指印,以為他在煽動群眾鬧事,當場就火了。我不容置疑地說:“這是大勢所趨,你身為校長,務必要以大局為重?!彼f:“不是我不講大局,古道那么長,那么險,你叫娃們咋走呀!”我沉聲說:“辦法總比困難多,就算是在夜里,天上也還有星星和月亮呢?!?br />
……
“老校長,你認識我爺爺嗎?”
楊紫的再次問話,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我說:“認識,認識,你爺爺好嗎?”
“不好,他病好久了,昨天又咳了一個晚上,醫(yī)生說他的命……”她突然噤聲,欲言又止,眼里溢滿淚光。
“你這棕櫚苞是干嘛用的?”
“我昨天到山上割來的,今天拿到菜市場里去賣,給爺爺抓藥?!彼f著,便背起了小竹簍,一蹦一跳地往山下走去。她一邊跳,一邊唱:“有人放煙花,有人追晚星;借一縷時光,捧一片星空;停一停,等一待,別匆匆……”
她的腳步太匆匆,既不停,也不等我。我惟有加快步伐,在她的后面默默地、緊緊地跟著。面對她幼小的身影,我始終沒有勇氣跟她說——我就是當初那個下令撤了龍兒尖小學的教育局長。
古道悠悠,樹葉嫩綠。山風襲來,恍惚傳來當年龍兒尖小學的晨讀聲。她竹簍里的棕櫚苞,不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那些被往日時光截斷的童年,又在殘酷的石縫間長出了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