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古道西風瘦馬(小說)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天凈沙?秋思》
在這個北方的山區(qū)里,沒有什么小橋流水人家,卻是思念已斷腸,人卻在天涯。
一條鹽道,一直通向林守恒從來沒有去過的草原。說起鹽道,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以前,他們一道溝都沒有幾個商店,家家鹽都省著吃。每個大隊每年夏季都要到千里之外的草原上的一個鹽池(后來知道,那里叫做額吉淖爾湖,漢語翻譯過來叫做母親湖)去拉鹽,村子往南的很多村子都要通過村子北邊的鹽道去草原拉鹽。到后來,商店、小賣部漸漸增多,吃的鹽也不用去草原上拉了,可是這條道,依舊是三道轍,兩邊是車轱轆壓過的車轍,中間是馬或者牛踏過的蹄印,漸漸地,就不長什么草了。這條路依然是彎彎曲曲通向北方。
深秋季節(jié),路邊叢生的雜草已經(jīng)枯萎,到處都是從遠處樹林飄過的落葉?,F(xiàn)在村子里已經(jīng)沒人養(yǎng)馬了,耕地種地都使用農用四輪車,收秋也是用聯(lián)合收割機。村里的牲畜就是奶牛與羊,只有林守恒家里還留著那匹陪伴了他十來年的老馬。
退耕還林減少了村子里的大部分耕地,為了護林,政府也不允許人們公然在山上放牧,林守恒的棗紅馬瘦的肋條可以一根兒一根兒數(shù)得清。林守恒佝僂著身子,手里牽著棗紅馬每天走在黃昏的鹽道上,已經(jīng)成為村子里的一道風景了,尤其是最近,年近七十的林守恒每天都牽著他的那匹老掉牙的棗紅馬,來回走在鹽道上。
“你爹病重了,你大哥、二哥最近都會回來,你能回來就回來看一趟吧?!边@是林維三第二次聽到這樣的信息了。第一次是電報,“母病重,速歸!”等他下定決心準備回家的時候,又接到電報,“母去,節(jié)哀!”于是他在草原上。這一次是電話,回?不回?他又一次騎馬狂奔在草原上,任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卻吹不去心底那份沉重的記憶……
那是在1982年初冬,村子里春天剛剛試行土地包產到戶,秋收也剛剛結束,人們都在高興的談論著這一年來的收獲,但思想守舊的林守恒思想中只有過去。
那天,清晨下過了一場小雪。林維三起了床,父親已經(jīng)把院子里的雪掃干凈了,母親在做早飯。他把自己喜歡的棗紅騍馬送進馬群,回家洗漱完畢就上炕吃飯了。
“吃了飯,別和那些小青年瞎混混,還去街上撿糞去!”他剛拿起筷子,父親就對他說。
“家里夠燒了,那么多柴禾,現(xiàn)在誰還撿糞!”他頭也沒抬的說。賭著氣,他草草吃了一口飯,就下了炕。
父親也放下了碗筷,點了一鍋煙說:“干啥去?”
“沒事,出去玩一會兒!”他一邊說一邊穿鞋。
“不許和那群不務正業(yè)的年輕人往一塊湊,讓你撿糞就去撿糞!”父親咳嗽著、呵斥著。
“丟人不?你看街上有年輕人撿糞嗎?”林維三沒好氣的說,“要么你就讓大哥、二哥去撿糞?!闭f著他就把一只腳跨出門檻。
“你還犟嘴!我就沒聽說,撿糞還能讓你丟人!出門就和那些小混混去打牌,看你能有啥出息?出去你就別再回來!”父親很生氣的喊著,手里操起一雙筷子就向門口扔去。
“不回來就不回來!”林維三順勢一躲,筷子沒打在他身上,他在堂屋喊著就跑出了家。
那天天氣雖然下了一層雪,但是天氣不是很冷,北方天氣就是這樣,雨后涼,雪后暖。他大踏步向村子北邊走去,他也不敢往南走,雖然已經(jīng)是實行了改革,但有很多地方還是要村委會介紹信的。他是生氣跑出來的,哪有臉面去村委會開介紹信!他出了村子,沿著鹽道一直往北走,邊走邊生氣。
父親生了他們弟兄三個,大哥叫林維一,父親是希望他長大能維護好自己。后來有了二哥,父親又給他起名字叫林維雙,是希望他能維護好自己和哥哥。再后來,他出生了,叫林維三,就更加任重道遠了,維護三兄弟。這些都是他聽母親念叨的,因為父親在家是獨子,沒有弟弟妹妹幫襯。歷來都是大的幫小的,他家反倒倒過來了,他才十七歲,能幫倆個哥哥什么呢?大哥二十四歲了,還沒媳婦,這在村子里已經(jīng)算大齡青年了,也因為這個,父親每天陰沉個臉。當初他出生時父親高興地合不攏嘴,現(xiàn)在好像是他連累大哥娶不過媳婦?他對這個家有些失望了,一路走著,想著,走出三四十里了,才感覺有些累了,坐在路邊歇歇,越歇越冷。他很幸運,一輛路過的吉普車幫了他。看他還是個孩子,吉普車停下了,車里是一個軍人,下車問他去哪里,他說去市里親戚家,于是,那倆車就把他載到了市里。
也許沒有那輛吉普車他還會返回家去,陰差陽錯,他就真正離開了家。到了市里,他是兩眼摸黑,什么也不熟悉。那個軍人問他親戚在哪里,送他過去。他哪敢說,因為這里并沒有他的親戚,他說自己能找到,就在街上自己流浪了。天無絕人之路,正在他四顧茫然、手足無措的時候,一個牧民找到了他,問他愿不愿意去牧區(qū)放養(yǎng)羊?為了生活,他豁出去了,就和那個牧民來到了草原。
其實,林維三出走那天,林守恒也是一時火起,他并沒有想到從未出過門的小三會真的離開家。那天下午吃飯的時候林維三沒有回去,家人以為他是與村里的年輕人耍牌在人家吃飯了,也沒在意。一夜未歸,林守恒有些坐不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四口人就挨個找經(jīng)常和林維三一起玩的幾個人問詢,結果和林維三一起玩的幾個年輕人都沒見到林維三。幾經(jīng)打聽,有人說看見林維三沿著鹽道往北走了。于是林守恒爺兒仨又順著鹽道往北打聽、尋找,幾天下來,卻是杳無音訊。自打那以后,林維三的母親因為思念兒子就得了病,一家人仍然四處托人,打聽著林維三的下落。
林維三給人放羊的主人叫莫日根,家里有二百多只羊,可是家里沒有人手,夫妻倆就一個女兒,剛剛十四歲。那時候草原上的草長得很好,牧民不需要打草,有冬營盤夏營盤之分,羊也都很肥,所以莫日根一家過的也算殷實。莫日根給林維三每月二十塊錢,管吃住。
一開始,林維三就是感覺寂寞,每天和一群羊為伴,慢慢的,也就適應了。離開家的第三年,他托莫日根把手里積攢下的四百塊錢寄回家。過了幾個月,一封電報幾經(jīng)輾轉到了他手里,母親病重,緊接著,又一封電報,母親去世。這是他怎么也不愿意接受的事實,他由開始對父親的怨變成了恨。在他二十四歲那年,他和莫日根的女兒塔娜結婚了,他也真正在草原上安了家。這期間,大哥、二哥相繼來看過他,也勸他回家看看,可是他就執(zhí)拗著一股勁,不愿意回去。
父親給他起的這個名字,真讓他維護了弟兄三個,是他寄的錢,讓大哥娶了媳婦,也讓二哥成了家,還幫倆個哥哥蓋起了新房,包括后來侄子上學,也是他幫忙出的學費。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愣是沒回一次家。一開始是恨父親,漸漸地,是因為莫須有的面子,讓他不愿意回家了。雖然老丈人和妻子也經(jīng)常勸他回家看看,他就是不回去。丈人老了,牧場就是他的了,現(xiàn)在,他有一千多只羊,二百多只牛,雇了兩個羊倌一個牛倌。產業(yè)大了,他也感覺自己老了,時常的想起家,時常的站在草原上望著遙遠的南面,那里有他魂牽夢縈的家,有他因思念而在睡夢中哭醒的親人。
再次接到父親病重的電話,他有些坐不住了,他要和妻子商量一下,回家。
就在林維三倍加思念家人的時候,他卻不知道,已經(jīng)是病入膏肓的父親每天勉強支撐著,牽著那匹棗紅馬在羊道上也向北望著,他渴望著奇跡發(fā)生,兒子騎著馬回來了!
終于,林守恒老人倒下了,再也站不起來了,在外打工的林維一、林維雙都回來了?;貋硗砹耍赣H已經(jīng)昏迷了,偶爾清醒一下,就是問,給小三打電話了嗎?小三回來了嗎?看看大家依然是無奈的臉龐,就有昏睡過去。他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了,就靠幾勺牛奶和米湯維持著。
林維三回來了,帶著蒙族妻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回來了,他們一家人跪在老人床邊哭喊著。也許是血濃于水的緣故,三個孫子對這個從未謀面的爺爺并不陌生,哭著,喊著,爺爺,你醒醒,我們回來看你了。
“爹,你醒醒,你不孝的兒子回來看你了?!绷志S三跪在父親身邊,摸著父親的手,臉挨著父親的臉,“爹,我錯了,你醒醒,看看我,和我說句話?!彼箘趴藓爸砗蟮钠拮右呀?jīng)是泣不成聲了。
突然,林守恒老人睜開了眼,然后轉過身?!靶∪?,你回來了?!?br />
“爹,我回來了。”林維三擦了擦眼淚,“爹,你看,我把你兒媳、孫子、孫女都帶回來了。”他用手指著身邊的妻子、兒子和女兒。
“好,”老人使勁抬起手,摸了摸三個孩子的頭,“好,回來就好。”老人又伸手幫兒子擦眼淚,“小三,爹當初并不是真的想攆你走?!?br />
“爹,我知道,是我錯了,我該早回來看您?!绷志S三抓住父親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爹就是想看看你,看見你好,爹就好了,你好就好,好——”老人沒說完,頭一偏,安然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爹——”
“爺爺——”
一家人在悲痛中把林守恒老人的喪事辦了。下葬那天,親戚朋友都來了,一家人忙碌著,送走親戚朋友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
“怎么棗紅馬不見了?”從外面進屋的林維一的兒子林海剛說。
“什么時候不見的?”都在忙活人的事情,卻把那匹老馬忘了。
“不用找,一定在鹽道上。”鄰居說。
“是我在家每天經(jīng)營的那匹棗紅馬嗎?”看見大家都再說棗紅馬,林維三急忙問道。
“不是,是你經(jīng)營的那匹紅騍馬下的小馬駒,現(xiàn)在也老了?!倍缌志S雙說道,“自你走后,咱爹就每天經(jīng)營那匹紅騍馬,后來就是這匹棗紅馬,他一直在念叨著,老三喜歡的棗紅馬?!倍缯f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一家人急忙走出家門,都往鹽道走去。北方的冬季太陽落得早,不到五點,已是夕陽西下。遠遠地,就看在棗紅馬孤零零的站在鹽道上,寒風吹佛著路邊的枯草,落日的余暉把那匹馬棗紅色的皮毛染成了黃紅色,那匹馬在看風中不停地原地踏著步。
“爹能走動的時候,就每天拉著它在那里,其實,自從你走后,那條道就成了爹常待的地方了?!绷志S雙說。
林維三緊跑幾步,上前摟住棗紅馬的脖子,淚水默默的流著,是他的固執(zhí)讓母親遺憾,讓父親無奈,可是,一切都晚了。
幾天后,林維三一家人又回草原了。塔娜帶著三個孩子坐公共汽車回去,林維三給兩個哥哥留了一些錢,自己雇了一個四輪車,載著那匹和他父親相伴十來年的棗紅馬,也許,這就是他最后的一點寄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