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少年時代的中秋節(jié)(散文)
許多年前,我有個小愿望:中秋假期能像城市人那樣出去玩幾天??墒敲康街星铮贝汤锞蜁斐鲆话褵o形的鉗子。那鉗子張開口,準確地夾住那個愿望,輕輕一捏,愿望就像紙皮核桃一樣破碎了。
那把鉗子就是秋收。
這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孫悟空。像孫悟空,并不是說我有他那樣上天入地的本事,而是說像他那樣頭上也戴著一個箍。只要師父一念緊箍咒,就會疼痛難忍。對我來說,那個箍是家里的十畝地,念緊箍咒的不是唐僧,而是中秋這個節(jié)令。中秋一到,莊稼成熟,學校就會放中秋假,放了假,我就要幫家里干活。
一入八月,秋天的陽光攜著夏日余威在玉米林里逡巡,風一吹,玉米褪去青衣綠褲,換上枯黃的套裝,棒子白了皮,尖端上的紅纓也縮成一團,像一撮干枯的山羊胡。秋天向人們攤牌了:秋收箭在弦上。
又過了幾日,快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沉不住氣的人家先動了手,街里時不時有拉著玉米棒子的拖拉機跑過,拖拉機邊跑邊叫,“噠噠噠”的喧囂聲在村莊里傳遞著一種不安、緊張和焦躁的氣氛。如果秋收是一首歌,先動手的這幾戶人家唱響了歌的前奏。前奏一響,正歌部分隨即到來。
在這種氣氛中,父親給兩只镢頭裝上了木柄。他試著在地上刨了幾下,覺得镢頭和木柄的連接處有點松,于是劈了一個木楔加進去,感覺還是有點松,又尋來兩塊自行車胎皮裹住木楔,再次用斧頭砸進縫隙,又試,這才滿意。這兩把镢頭是秋收諸多“武器”中的一種,父親一把,我一把。父親說,中秋放假了,我也長大了,幫家里干點活吧。
父親決定,明天起個大早,去地里刨玉米秸。之所以起個大早,是因為早晨涼快,干活受罪小,一旦太陽升得高了,玉米地里密不透風,悶熱難耐。
九十年代,農(nóng)村沒有玉米聯(lián)合收割機,收玉米要像伐木一樣先把玉米秸一棵一棵刨倒,整齊地碼成一排,然后再坐在上面,一棵一棵地翻找,像尋寶貝似的把它腰里揣著的那個棒子掰下來。我和父親明天要做的活計就是“伐木”。
第二天,天麻麻亮,我們就出門了。
走在田間小路上,兩旁玉米秸林立,前后空無一人,一片寂靜,耳旁只有我和父親兩人“橐橐”的腳步聲。秋蟲停止了吟唱,也許它們叫喚了一晚,累了,現(xiàn)在還沉睡未醒。走了一會兒,向北一拐,自家農(nóng)田到了。田地里蔓草叢生,由于晝夜溫差大,白天的水氣到了晚上冷凝成露,亮晶晶地掛在蔓草上。
剛下到地里,褲腳和鞋子就被露水打濕。露水冰冷刺骨,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愣神的工夫,抬頭一看,父親已經(jīng)在前面開始“伐木”了。
我學著父親的樣子,反手攥住一棵玉米秸,掄起镢頭,“啪”!一下砍在它粗壯的根須上,玉米秸伸向土地的臍帶就此離斷。攥玉米秸的時候,玉米秸一晃,寄生在上面的霉菌飛揚搖蕩,混著土腥氣撲面而來,我像馬那樣連打兩個噴鼻,剛想直起身子,不料玉米秸報復似的又搖落一身露珠,雨點般灌進脖窩,我又打了一個寒噤,好家伙,玉米秸的露水比蔓草上面的還多!
農(nóng)民種莊稼講究成行成列。方言土語中,人們把“列”叫做“壟”,一列就是一壟,三壟為一耬。“壟”與“壟”之間的空地叫“壟壩兒”,地中間澆地走水的溝叫“壟溝”。為了把莊稼澆透,沿“壟溝”兩側(cè)把地塊又劃分出許多小格,每個小格叫一“畦”,“壟溝”和“畦”有“畦口”相通,水從“壟溝”通過“畦口”流進“畦”里,“畦”和“畦”之間用隆起的“畦壩兒”隔開,便于擋水存水。
我們家壟溝兩側(cè)總共二十壟玉米秸,每側(cè)十壟,我和父親每人刨五壟,五壟碼成一排。我雖然不想干農(nóng)活,但無法逃脫時,也只能塌下心來猛干了。抱著早干完早解脫的想法,我特意不直腰,“噼噼啪啪”地一直刨下去。父親知道我干活快,曾私下里對奶奶夸過我:“這孩子恨活”?!昂藁睢?,就是干活快、利索,差不多就是勤快的意思。嗨,他哪里猜到我的心思呀。刨了不長工夫,我就出了一身熱汗。熱汗冒,冷露澆,兩者不斷地在身體上交匯碰撞,碰撞出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刨了十個畦后,心跳咚咚像擂鼓,汗水也糊住了雙眼。我想伸腰擦汗,這才發(fā)現(xiàn)腰酸得已經(jīng)無法直起來,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經(jīng)常掛在奶奶嘴邊的那句話:莊稼漢,窮命鬼,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
父親招呼我歇會兒再干,我扔掉镢頭,坐在壟溝沿上發(fā)呆。人休息了,熱汗依然按照慣性流淌,蜿蜒流過體毛的叢林,螞蟻一般在身上爬來爬去。一只體型細長、渾身翠綠的螞蚱從我身旁的草叢里鉆出來,一蹦一跳地向遠處去了,是我驚到了它,它要遠離這個龐然大物的威脅。
太陽升到房頂高,氣溫漸漸回升,一只得了陽氣的蚊子嗡嗡嚶嚶地繞著我飛,飛著飛著,忽然不知趣地落在我的手臂上,翹起尾巴想把吸管扎進我的皮膚飽餐一頓,我瞅準機會一巴掌拍下去,蚊血四濺。蚊子殘缺的尸體粘在胳膊上,而魂魄早已散去,它想吸血,卻一命歸陰,真得變成了一只吸血鬼兒。
無數(shù)碎裂的玉米葉渣子穿透衣服的孔隙和我的肌膚親密接觸,奇癢難忍,我只好來回扭動身子,試圖用衣服摩擦來消除癢感。此舉卻事與愿違,更多的玉米葉碎渣刺進了皮膚,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
那天清晨,我和父親兩人刨了一畝地的玉米秸,這塊地四畝,大概要刨兩天。
回到家,奶奶已經(jīng)做好早飯。我揭開鍋蓋,鍋里盛著半鍋玉米糊糊,籠屜上臥著幾個半黃半白的饅頭。說是饅頭,其實不全是白面,是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摻和在一起蒸成的,村里人叫它“兩摻攪”。
那時候白面不夠吃,不光是我家,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吃這個?!皟蓳綌嚒狈啪昧耍址磸驼?,失水加上熱脹冷縮,上面裂開一道寬縫,這道寬縫讓我想起課本上講的東非大裂谷。貼近籠屜底部的地方則被蒸汽凝成的熱水泡過,都泡糟了,鼓起一個白包來,輕輕一摳,鼓起來的那部分“呱嗒”一下掉到地上。一只眼尖的母雞看見了,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過來,啄到嘴里,逃跑了。
早飯在院里吃。太陽升高了,陽光越過東邊那兩間土坯房曬到我身上,傳遞的不是溫暖,而是說不出的燥熱。討厭的蒼蠅把桌面、人體和飯碗都當成了停機坪,不斷地在那里“嗡嗡”地起降。父親邊吃邊驅(qū)趕蒼蠅,一會兒用手,一會兒用筷子。我不愿意每頓飯都看人蠅大戰(zhàn),更不愿意受蒼蠅的騷擾,準備端起碗到屋里吃,剛端起來,手指傳來一陣劇痛,我“哎呀”一聲,幾乎將碗摔掉。把手舉眼前一看,只見指腹薄如蔥皮,上面的指紋已經(jīng)磨平,透過那層菲薄的皮可以清楚地看見下面的鮮紅的血肉,我顯然是被燙著了。接著,我的眼光往下移,看到手掌和手指相連的地方鼓起四、五個黃豆大的血皰,皰皮蒼白,底部圍了一圈紅暈,像戴了一條紅圍脖似的,透過厚厚的皮能看到里面晶瑩的皰液,按一按,脹脹的痛。是早上刨玉米秸時候镢頭柄碾的。
中秋節(jié)那天上午,我和父親在村東地里刨玉米秸。鄰近中午的時候,父親給我兩塊錢,一塊錢一張,給了兩張,讓我回村買一塊錢的肉。那時的豬肉兩塊五一斤。我往回走的時候,他又特意囑咐我說,賣肉的都想多賣肉,一刀切下去準多,你告訴他,身上只帶了一塊錢,切多了讓他去掉。
限制的這么死巴,這讓我打心眼兒里瞧不起父親,覺得他太小氣了,中秋節(jié)呢,想多吃一兩肉都不成!再說,人家賣肉的也沒有張秉貴“一抓準”的本事,切多切少,那是常有的事,何必計較這個。
我拿著錢到肉鋪那里。肉鋪老板的是個女的,長的挺漂亮。魯迅在《故鄉(xiāng)》里稱賣豆腐的女人為“豆腐西施”,那這位至少也是“肉鋪貂嬋”了。她看見我,莞爾一笑,說:“一看就是從地里回來的,一臉汗,上面還沾著草葉呢?!蔽也缓靡馑嫉匦π?,說:“買一塊錢豬肉?!滨鯆仁炀毜貜陌肷蓉i肉上切下瘦瘦的一條扔進秤盤,看了看刻度,說:“多兩毛錢,行嗎?”我照父親教的那樣說:“身上只帶了一塊錢?!滨鯆刃α诵Γ]有把多出的肉切下來,而是用草紙包了,遞給我說:“沒事,一塊就一塊吧?!蔽倚睦锎е鋈坏淖员昂颓妇位氐郊?,把那條豬肉給了奶奶。
許多年后,回憶起少年時代的那段苦日子,我覺得是自己錯怪了父親。那時候,父親全部的收入都來自這十畝地。賣糧食的錢是死錢,花一個少一個,他要留出明年種地的本錢、未來的生活費和風險金,拿現(xiàn)在的金融學術(shù)語講,他至少要保證資金鏈不斷掉,不精打細算不行。
中秋節(jié)那天晚上,村東的玉米都掰下來了,成堆的扔在地里。因為怕人偷,所以要連夜把玉米裝車運回家里。我家秋收的工具和別人家的有代差。沒有拖拉機,只有一頭老黃牛。如果把農(nóng)戶也劃分為三個世界,那我家一定是第三世界。牛車效率很低下,要想跟上別人的腳步,只能靠延長干活的時間來彌補。所以,顧不上吃飯,父親和我套上牛車,一車一車地往回拉,一直拉到半夜才拉完。
卸完最后一車玉米,奶奶喊我吃飯,我有氣無力地答應一聲,卻爬到炕上昏昏睡去。第二天醒來,清亮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炕沿上,炕沿上放著一盤一碗,盤子里放著兩個月餅,碗里盛著金黃色的小米粥。
中秋過后就是寒露。寒露是種冬小麥的節(jié)令。農(nóng)諺有云:“秋分早,霜降遲,寒露種麥正當時”。這時候,村里大部分田地都已將玉米秸騰空,單等著耕種了。
過去沒有旋耕犁,耕地用的都是那種瓦片狀的犁鏵,這種犁耕過之后,土地起伏得像波浪一樣,而且還會在地的兩側(cè)各留下一道“墑”,需要花大力氣平整。我和父親拉著排子車,車上裝一大堆平整土地的農(nóng)具,其中最有特色的是釘耙。這種釘耙和豬八戒扛的釘耙不同,釘耙齒和橫梁呈三十度夾角,是摟土填“墑”用的。
到了地里,先用鐵鍬扔了一遍土,大致上“填平補齊”之后輪到釘耙上場了。我前腿弓,后腿繃,緊握釘耙,舒腰展臂,上身盡量和地面平行,用力把釘耙甩向地邊,然后壓低手腕,釘耙齒吃進土里,曲臂上提回拉,把遠處的土摟到近前,這些動作一氣呵成。再倒手,提起釘耙,后退一步,將這些土灌進“墑”中,最后用釘耙將土推平夯實,填“墑”過程即告結(jié)束。就這樣,我一耙接一耙地向地的另一頭緩慢移動。釘耙很重,我很快便汗如雨下,這讓我想起《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中的那個拉纖少年。
這塊農(nóng)田南北向,二百四十米長。四道“墑”,兩來兩回,共九百六十米。
農(nóng)田北端緊挨公路??斓奖鳖^的時候,我直起身來擦擦汗喘口氣,恰好一輛公交車從公路上駛過。隔著車窗,我看到車里坐的都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有男孩有女孩,他們好奇地看向窗外,有幾個還把臉和手貼到了車窗上,臉蛋被窗玻璃壓成了扁平的模樣,一塊一塊的,像供銷社里賣的奶片糖。
我正看得出神,忽然有整齊的合唱聲從車里傳出,是那首熟悉的兒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很顯然,他們是學校組織外出旅游的學生,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的家在城市。這不正是我向往的中秋假期的生活嗎?
同樣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生活境遇竟有如此不同!他們以為理所當然的生活正是我遙不可及的夢想!我停下釘耙,出神地望著這輛緩慢駛過的公交車,目送它漸漸遠去。它為什么開這么慢?也許是老師授意司機這樣做的,之所以這樣做,大概是老師想讓農(nóng)村的景象更深地印在學生的腦海里吧,畢竟他們不常到農(nóng)村來。
公路在前面拐了彎,車到那里就駛出了我的視線,歌聲也聽不到了,只剩下鐵器和土壤碰撞后發(fā)出的悶響。我喟嘆一聲,扎下頭,掄起釘耙,繼續(xù)平整土地。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年事已高,不能再下地種田,家里的農(nóng)田承包給了別人。頭頂上戴的那個“箍”去掉了,中秋也不念“緊箍咒”了,我終于可以像車里少年那樣帶著閑適的心情外出旅游了。可是,幾次外出之后,卻覺得索然無味。這是怎么了,難道真得像叔本華說的那樣:人生就像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擺動,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再仔細想想,我忽然醒悟,原來境由心生,我早已過了那個愛玩的年齡,少年時的心境早已封印在久遠的歲月里,再不會開啟了。這個年紀出去玩,正像南宋詩人劉過《唐多令》中的那句: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人到中年實現(xiàn)了少年時代的愿望,只不過,終歸還是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