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當(dāng)我還在美夢中，窗外忽然傳來母親的催促聲——“快起來去放牛?！蔽液鷣y地應(yīng)答著，翻了個身又睡去。母親催促了幾十遍，直至破門而入，手中緊握的小木棍抽打在屁股上，我才會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來。
　　 揉著惺忪的睡眼，眼前的世界頓時變得清晰起來。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穿著短褲和背心，往牛圈里走去。
　　 小時候，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放牛。
　　 晨霧彌漫，犬吠聲由遠及近傳來，顯得空曠而悠遠。我牽著家里的黃牛緩步朝眼前廣闊的稻田走去。
　　 小路兩邊的青草沾滿了水珠。晨霧籠罩著整個世界。我牽著牛兒緩步穿行在田間小路，雙眼迅速尋覓著哪個地方的草多而嫩。我必須在這短暫的時間里盡量把牛喂飽，等一下還要趕回家吃早飯，吃完早飯還要趕著去上學(xué)，不能遲到。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大片綠油油的青草，停下腳步，牛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頃刻間整個空氣里都彌漫著青草的氣息。
　　 我不時撫摸著老黃牛，它那看似老實巴交，卻很調(diào)皮，時常趁我不留神的縫隙，迅速地將頭伸向旁邊的莊稼，偷吃上一口。此刻，我關(guān)注著它的一舉一動。
　　 半個小時后，等牛吃飽了，朝天際發(fā)出幾聲哞叫聲，我便牽著它往回走?；氐郊遥掖掖页酝觑?，便迅速朝學(xué)校的方向奔去。
　　
　　 二
　　 母親時常告誡我虧什么，千萬不能虧待牛，農(nóng)村人都是靠牛吃飯的?！叭耸浅耘ｏ埖?，一定要讓牛吃飽吃好?！薄案畹呐２菀蓛?、新鮮、分量足，不能有沙子。糊弄牛，就是糊弄我們自己。聽到?jīng)]有？”年幼的我似懂非懂，默默點頭。
　　 在我日日夜夜的期盼中，暑假終于來臨，熱鬧的學(xué)校頓時變得寂靜起來。我背著書包奔跑在回家的小路上。母牛剛生小牛，我很是喜歡，每天去牛圈里看它。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小牛剛出生時只有五十斤，半年后頓時長到了近兩百斤?？粗叽蟮臉幼樱暧椎奈覞M是羨慕。母親說一歲的小牛相當(dāng)于十歲的小孩呢。
　　 一日午后，廣闊的草地上，調(diào)皮的我趁機躍上小牛的脊背，還未來得及坐穩(wěn)，小牛忽然狂奔起來，我迅速被摔下來，渾身直感到疼痛不已。一旁的伙伴們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我不信邪，幾次試下來，小牛很通靈性，默許我騎在它身上。
　　
　　 三
　　 盛夏的午后，大人們在稻田里馬不停蹄地收割稻谷，我常騎著牛穿行在山野間，時而躺在牛背上望著天上翻飛的云朵發(fā)呆。寂靜的午后，我躺在牛背上睡去，山風(fēng)輕撫。一覺醒來，我模仿著牧馬人的樣子，揮舞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著老黃牛。一次抽打過猛，受到驚嚇的小牛忽然風(fēng)一樣朝山下奔去，騎在馬背上的我重重地摔了下來。慶幸的是摔在一堆柔軟的稻草上，有驚無險。
　　 盛夏時節(jié)，蚊蟲在半空中肆意飛舞，仿佛微型的轟炸機，不時發(fā)出嗡嗡的響聲。每次出去放牛。小黃牛會在小水溝就地蹲下，左右翻滾，故意蹭出一身黑泥。濕潤的泥巴是它防暑降溫的法寶，更是抵御蚊蟲叮咬的盔甲。它從水溝里心滿意足地走到田埂，而后忽然用力抖動著身子，濺起的黑泥頓時甩在我臉上和身上。我氣急敗壞地朝它屁股狠狠踹幾腳，牛巋然不動，轉(zhuǎn)身朝我哞叫幾聲，它在叫我不要調(diào)皮。
　　 見牛的肚子慢慢鼓起來，它咀嚼的動作漸緩，我輕輕撫摸著它的肚子，而后把它牽到河邊廣闊的草地上。牛悠閑地吃著，我放開韁繩，跟著一起放牛的伙伴們在草地上肆意奔跑追逐起來。玩累了，我就躺在草地上靜靜地看著天空紛飛的云朵發(fā)呆。我玩得忘乎所以，等我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尋覓的那一刻，牛卻不見了蹤影。我頓時急得如亂鍋上的螞蟻。伙伴們見我焦急的樣子，也趕緊跟著尋覓起來。突然，一個伙伴大喊了一聲?！翱炜?，在那邊?！毙∨Ｕ诤訉γ娴牡咎锝蚪蛴形兜爻灾鴦e人家的秧苗。我急速朝河對岸奔去，卻見秧苗的主人手持一根鞭子正抽打著牛。見田主把我家的牛一步步牽走，我欲哭無淚，迅速跑回家告訴了父母。
　　 那次放牛在年幼的心底劃下深深的印痕。我的貪玩自然遭來父母親的一頓挨罵和皮鞭炒肉。母親拿著皮鞭抽打我的屁股時，一旁的牛圈里的牛發(fā)出幾聲刺耳的哞叫聲，我分不清它是在為我說情還是叫我。
　　
　　 四
　　 家門口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陣陣微風(fēng)襲來，碧綠的稻浪翻滾。在家門口的稻田里放牛需要小心謹慎。為了怕牛吃禾苗，我緊握牛繩，盯著牛的一舉一動。它的嘴巴緊貼著地面吃草，有條不紊不急不慢地咀嚼著。面對一旁鮮嫩的秧苗，它似乎不為所動，熟視無睹。沒想到這個聰明的家伙跟我玩起了心眼，它總偷瞄著我，終于在一次我稍有松懈時，它輕巧地伸出舌頭一勾，那禾苗便進了它的口中。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晚了，禾苗已到它嘴中。我心驚膽跳地環(huán)顧四周，迅速拉動牛繩。牛的鼻子吃痛，它乖乖地回到原來的位置。經(jīng)此一役，我把牛繩拉得緊緊的。
　　 那時的我，總是一身泥污，頭上還沾著草屑，卻渾然不覺，直到臟兮兮地回到家里。
　　 夏天一到，我們就來到水庫，環(huán)顧四周一番后，我們迅速脫掉衣服，像泥鰍般迅速躍入水中。水的涼意迅速包裹著我的身軀，我一頭扎入水中。轉(zhuǎn)瞬又游到水庫旁的菜園子邊，摘了兩根嫩口的黃瓜吃。我們開始專心地摸起田螺來，手在水底的石頭和水草間不停摸索著，每摸到一顆田螺，便如獲至寶，滿心歡喜。
　　 一直到薄暮降臨，我們才騎著各自的牛，緩緩朝山下走去，不遠處的村莊盡收眼底，縷縷炊煙緩緩朝天際飄去。
　　
　　 五
　　 放牛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生活，它是我生命的底色。
　　 隨著小黃牛的長大，老黃牛慢慢變得蒼老。十三歲那年，在我家待了多年的老黃牛已經(jīng)老了，它已干不動活，時常淚眼渾濁。
　　 記得那個早晨，父親牽著家里的老黃牛緩緩朝墟上走去。老黃牛從牛圈里牽出的那一刻，已經(jīng)十分壯實的小黃牛發(fā)出幾聲哞叫。在我家耕種了大半輩子的老黃牛變得體力不支，父親準備把它賣掉，再買一頭小牛犢耕地。步入暮年的老黃牛動作遲緩，腰塌陷下來，雙眼渾濁、毛發(fā)灰暗。到了墟上，老黃牛孤獨地站在一個角落里，時而發(fā)出沉悶的眸叫聲。不時有人圍著老黃?？?，摸摸它的牙齒和毛發(fā)，他們看了幾眼就走開了。旁邊一頭正值壯年的母牛眼光飽滿有光亮，皮膚柔軟光滑有彈性。母牛的年輕映襯出黃牛的日漸蒼老，它的皮毛變得晦暗毛糙，眼窩深陷，神情呆滯，仿佛深陷在過往的記憶里。我走過去撫摸著老黃牛，清晰地看到它眼圈上的皺紋和眼角溢出的淚。一直到散墟，墟上牛場的其它牛都早早賣掉了，只剩老黃牛和不遠處的一頭瘦骨嶙峋的牛犢呆在一隅。父親撫摸著牛，又默默起身，把它牽回了家。
　　 隨著成長的步履，我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我已多年沒與一頭牛對視了。
　　 那年，當(dāng)懷揣簡歷的我汗流浹背地從擁擠的人才市場出來，馬路旁一輛龐大的貨車滿載著一車牛出現(xiàn)在眼前。刺鼻的牛糞讓路人避而遠之。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車牛，多年前熟悉的畫面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大貨車啟動的轟鳴聲在耳畔響起，被柵欄圍住的牛神情呆滯地望著路旁的人。在幾個保安的催促下，車載著牛消失在午后的風(fēng)里。看著牛遠去的身影，轉(zhuǎn)身回望空蕩蕩的人才市場，頓覺自己如故鄉(xiāng)墟場待價而沽的牛一般等待著雇主的購買。
　　 看著白發(fā)蒼蒼的父母親，恍然間它們這一輩子也如牛一般，為我們默默辛勞了一生。
　　 多年后，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xiāng)，我已越來越難看到牛的身影。
　　 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稻田里，轟隆作響的鐵牛早已替代了耕牛。耕牛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肉牛時代早已到來。我看見一頭頭飼養(yǎng)剛滿一年的肉牛被沉重的卡車裝載著駛向遠方，它們用復(fù)雜的眼神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城市，卻不知行刑的時刻已經(jīng)來臨。耕牛時代，牛如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至走向生命的終點。肉牛時代，牛的壽命被壓縮為短短的一兩年。物質(zhì)的豐富必然伴隨著靈魂的蒼白。
　　 站在青青秧苗密集的田埂上，一聲熟悉的牛哞從不遠處傳來，回蕩在耳畔，那些往事不由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里，遙遠而又清晰。
　　
　　 2025年4月5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