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感冒，都不吃藥了。咳咳的，眼淚汪汪，鼻子不通氣，還有嗓子疼。吃藥不吃藥，大都七天十天就能好。去年底，開了一堆藥放在床頭，最終一粒也沒吃。感冒默默離開的時候，我倒有些冷落了人家的不安與歉意。
　　 得病了，省略了吃藥環(huán)節(jié)，相當(dāng)于跑步別跑出汗來，喝酒別喝出醉意。跟女孩三年了，沒吵過一次架、沒紅過一次臉、沒打過一次冷戰(zhàn)。想來這樣實在沒勁。
　　 小時候得病吃藥，是件開心的事。老媽端著水杯走到床前，我提出看小人書的要求，有時會說想吃橘子罐頭。記得發(fā)高燒趁機提出過要吃冰棍的要求，老爸果然風(fēng)塵仆仆拎回來一保溫瓶牛奶冰棍。
　　 吃藥，能最大范圍感受到家的溫暖，是那種嬌慣的感覺。無論是冷冰冰毫無表情的白色粉末，還是黑乎乎摻了五行學(xué)說的中藥湯。數(shù)著一二三吞下去，老爸老媽湊在身邊忙乎，要么喂一勺砂糖，要么塞進嘴里一塊奶糖，有時還會遞上一杯鮮亮果汁。然后就是無原則無底線的鼓勵表揚。最喜歡的還是好些天，爸媽不會提到學(xué)校、不提作業(yè)和不提學(xué)校表現(xiàn)。這個就比較舒坦了。
　　 有次，咳咳地扭頭看一桌子藥，感覺饞饞的。拿起咳嗽糖漿抿一口。那東西一身藥味，喝在嘴里卻不是藥的感覺，濃濃草香里透著甘草的回甘，甜滋滋賴在喉嚨那里不走，反復(fù)勾引人的心思。于是，一邊看著小人書里孫悟空偷吃仙丹，一邊像老爺爺酌小酒滋滋品糖漿。不一會兒玻璃瓶就瞪起了空蕩蕩的眼睛。
　　 老媽掐著鐘點來喂藥，咦地一聲，拿著空瓶子定格在床前。我看見她那笨拙的腦袋開始啟動，然后聽到嗡嗡轉(zhuǎn)動聲，速度快到帶動眼珠左右晃。她低頭看看地面，想說撒啦？接著掀開被子想進一步說：撒在床上啦？我喃喃道：瓶嘴膠皮蓋兒脫落了，都撒在我嘴里。老媽斷電了似地一動不動，思維凝固起來。
　　 嘩地撒了出來，我總不能吐得滿地上吧，所以我只能咕嘟咕嘟全咽下去。說著，委屈巴巴的，像病情加重了一樣。
　　 不要緊吧，喝那么多。我故作膽怯地問。老媽搖搖頭，無奈道：頂多變得不識數(shù)，其他的應(yīng)該沒事。她起身去忙了，我開始一一得一、二四得八、三七二十一背誦起來，后來不甘心地喊著媽，媽呀！我想做一單元里那幾道應(yīng)用題。
　　 街道衛(wèi)生所里，有我最初的吃藥記憶。渾身來蘇水味兒的阿姨坐在我對面，將粉色寶塔糖放進我嘴里，輕聲細語教我慢慢嚼碎了咽下去。我沒聽她的，嘴巴吧唧得很響。阿姨一臉笑意說：要是聽話，阿姨就再給你一個。我立刻咀嚼著咽下去，張大嘴啊啊地讓她檢查。阿姨輕輕拍拍我臉蛋兒，夸獎我真乖。接著，目光投向我身后的孩子。我沒起身讓座，兩手摳著指甲焦急等待。阿姨看看我，遲疑一下，從白大褂里摸出一塊奶糖給我，告訴我可以回家了。
　　 奶奶拉著我手回家，我舔舔依然甜絲絲的嘴唇不想走了。奶奶說：這么快就吃完了。不是含在嘴里慢慢吃嗎？我狡辯道：大夫阿姨說了要嚼碎了咽下去。進了大院，收發(fā)室的李奶奶得知我去吃寶塔糖了，感嘆地告訴我們，她的女兒小時候打蟲藥吃多了，后來人就傻了。流口水大小便失禁，動不動癲癇一樣滿地抽搐。這讓我第一次對吃藥產(chǎn)生了恐懼。
　　 對吃藥的憎恨，來自武大郎喝藥的情節(jié)。我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雖然我不是武大郎。每次看見電視里金蓮姐姐端著粗碗扶起大郎喝藥時，我總是下意識地用喉嚨朝上頂，直到頂出哦哦想吐的糟糕情緒。這算是打小落下的毛病。
　　 小時候送我回老家，那個暗無天日的與西伯利亞比悲慘的地方。我得了重病，爺爺舍不得花錢帶我去鎮(zhèn)上醫(yī)院，等到我半死不活的時候，他動起念頭來。在一個月高風(fēng)黑的夜晚，爺爺賊眉鼠眼地溜進屋里，奶奶舉起油燈，爺爺一張黑白無常的臉伸到我面前。接下來的事情跟電視里的劇情一樣，我躺著奄奄一息道：只要你醫(yī)治了我，我就不跟爸媽說起這件事。
　　 爺爺從懷里掏出黃紙包，匆匆將粉末倒進碗里，然后托起我腦袋，讓我喝下去。說喝了藥一準就好了。我看著爺爺猙獰的面孔，無奈地喝空碗抹把嘴，憤憤道：如果毒死了我，我會回來報仇的。
　　 嗖地一陣風(fēng)，爺爺重重地抽了我一巴掌。這回他是打了祖宗了，雖然我是他兒子的兒子，但我遠比他的兒子要厲害。上初中時候，爺爺要來家里，老爸見我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反復(fù)勸導(dǎo)我不要胡來，那可是你的爺爺。爺爺住了一個多月時間，他以實際行動證明給全家人看，我確實可以當(dāng)爺爺?shù)臓敔敗?br />　　 奶奶后來告訴我，那次爺爺走了二十里山路，去廟里求了神，我吃的是神仙的藥。我說那是我喝過最沒滋味的藥。奶奶強調(diào)：香灰都就是那樣的。
　　 我吃錯藥，是在軍校。得了痢疾，腹部扯斷腸子似地疼，真像年輕媽媽等宮口開十指，間接性疼痛一陣勝似一陣。年輕媽媽嘩啦啦一陣痛快后，如釋重負，側(cè)身看看獨立出來的心頭肉，可以幸福且自豪地睡覺了。而我卻只有過程沒有結(jié)果，火急火燎跑趟廁所痛快后，馬上就得迎接下個陣痛到來，哼哼唧唧，反反復(fù)復(fù)，沒完沒了。
　　 那是開完畢業(yè)典禮后，我不敢說但心里明白，是會餐時吃了一口不干凈東西。區(qū)隊長扶我去醫(yī)務(wù)室，醫(yī)生開了痢特靈，給的是糖衣的。我告訴醫(yī)生，過去鬧肚子都吃黃連素，那個很管用?？丛趨^(qū)隊長面子上，醫(yī)生又開了黃連素，也是糖衣的。
　　 回到宿舍，區(qū)隊長端著熱水讓我吃藥。我抖抖索索拿起藥袋倒出9粒，區(qū)隊長不讓我吃這么多。我解釋說：黃連素過去加量吃過，一次就見效。果然，我吃過藥一覺睡到天大亮。
　　 區(qū)隊長搖醒我。我啊地一聲，趕緊將手伸進褲衩里，然后掀開被子看床單，我拉到哪兒啦？舔舔嘴唇上厚厚一層白皮兒，我甚至有點兒餓的感覺。區(qū)隊長開心地說藥不能停，要鞏固鞏固。這時，我拿起藥袋傻了眼，昨晚吃的是9粒痢特靈。區(qū)隊長立馬攙我去醫(yī)務(wù)室，非說我中毒了。但我確實沒事，只是尿稠黃的像果汁。
　　 有一回，旅游去成都。當(dāng)時買了個貼身小酒壺，天天灌上酒揣在兜里，只要開口吃東西就得喝兩口，醉不醉的要得是那種感覺。感冒發(fā)燒，吃藥逛街，突然頭暈眼花，有氣無力，心口間跳著像靈魂要往外跑。家人見我臉色蒼白，精神恍惚，改變計劃直接打的去吃飯地方。按時吃了藥，多喝了幾杯酒，想著暖暖身子出出汗，回賓館洗個熱水澡，興許病就好了。那夜，我死去活來，差點兒熬不到天亮，從來沒有過那么難受的感冒癥狀。兩年后才知道，我是喝白酒吃頭孢，前前后后干了三天時間。
　　 當(dāng)然，吃錯了藥，也有好的效果。有段時間，因工作關(guān)系經(jīng)常失眠，像單相思一樣坐在窗前深情地等待旭日東升。東升旭日了，又像個失戀者萎靡不振，坐在桌前唉聲嘆氣。衛(wèi)生隊醫(yī)生教我很多辦法都沒用，后來我要了安眠藥，他猶豫再三，開了幾片包給我。
　　 夜里放下加班的事，洗漱后吃片安眠藥，前后不到兩分鐘，有時哈欠打到一半就睡著了。跟死了一樣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睜眼甚至上班都要遲到了。醫(yī)生說：你屬于敏感氣質(zhì)，睡前吃半片就好。
　　 這是個好東西。我小心翼翼將剩下的放在床頭柜抽屜里。紅麥兒一臉困惑地看我：為什么要把胃舒平藏在抽屜里，而且還掰出半片來。我強調(diào)安眠藥對我的重要性，紅麥兒說：你吃錯藥了。我趕緊去翻找，發(fā)現(xiàn)安眠藥還在我的包里。
　　 前年眼睛做了手術(shù)，招來了頭疼病賴著不走。疼時，像后腦勺里螺絲松了，輕輕晃頭咣當(dāng)咣當(dāng)里面東西撞得疼，而且能夠疼到意識里，想個問題就會啟動程序，比如想金錢想美女，立馬疼得眼珠子都要擠出來。醫(yī)生給我掛液體，那種玻璃瓶里泡著玻璃纖維冰茬子一樣?xùn)|西，要讓輸液管不受控制快速流進血管里，后腦勺不疼了，疼從手背沿著血管跑到心口上。
　　 醫(yī)生開了止痛藥不止痛，開到后來醫(yī)生見我就頭疼。他說手術(shù)后遺癥，神經(jīng)質(zhì)的，最好辦法就是少用眼睛多休息。
　　 我說還記得胃舒平的事嗎？我讓紅麥兒去藥店，買瓶假裝治頭疼的藥，比如維生素葉酸片之類的，然后告訴我就是專治頭疼的。紅麥兒一臉納悶，我強調(diào)醫(yī)生說過我屬于敏感氣質(zhì)，心理暗示很強的。紅麥兒半信半疑去了藥店，買回一個寫滿外國字的小藥瓶。
　　 后來我頭疼，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時候，就打開小瓶兒吃一片，然后哼哼唧唧說服自己，這個藥很有效很管用，接著就緩解了不疼了，舒舒服服睡著了。
　　 老媽年歲大了，經(jīng)常腿疼，尤其陰天下雨。我把我的吃藥妙招告訴了她，她痛快地說：葉酸片我有，擱下電話我就去吃。我糾正她不是吃葉酸片，而是要假裝吃止痛片。老媽說心理作用她懂得，為此還專門將葉酸片裝進止疼藥瓶里。后來說，不見效不管用。
　　 老媽有點兒羨慕我，說你的心理暗示這么強，我們找個地方去申報一下，可以辦很多大事的。紅麥兒又是一臉納悶，說買的就是止疼藥，進口的很貴的。老媽沒憋住，一直笑到電話斷線。
　　 就要自駕G318、G219國道了，世間最艱險的路，也是海拔最高的路。蘭州張掖路小老弟的藏紅花，讓我提前一周泡水喝。喝了兩天感覺精神飽滿，氣宇軒然。前天在藥店里又買了瓶藏紅花，發(fā)現(xiàn)泡水后跟蘭州的長相不一樣。這就像兩只手腕上都戴塊表，表針都在自信、堅定地前行，我卻不知道誰是誰非。
　　 我不怕吃錯藥，但我不愿吃假藥。想到這里，突然覺得有時候不吃也是對的。
　　
　　 （原創(chuàng)首發(fā)）
　　
　　 2025.04.09,于高橋，喊叫水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