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四月的懷念(小說)
一
當(dāng)“出警”兩個字堅定地從柯所長的口中蹦出時,常青看到他黝黑的臉上發(fā)著亮光,烏黑的濃眉緊擰成八字,消瘦的面頰沒有絲毫表情。
正在食堂看張師傅熟練地在大鐵鍋里將野兔肉使勁攪拌的常青,被滿屋的香氣弄得直淌口水,肚子也咕咕直叫,就在他有些遲疑之際,柯所長已經(jīng)拉起他的專用車---一輛草綠色的二八大扛,朝派出所大門走去,常青看到他屁股后面腰帶上別著一副發(fā)亮的黃銅手銬,那根黑色的橡皮警棍系在他褲腰上,隨著他的急匆匆步伐有些滑稽地不停地左右晃動著。
坐好!剛出大門,柯所長一縱身,騎上車子,常青緊跑著幾步,死死抓住車子后座,有些笨拙地爬到后座上,二八大杠在受到重力后,猛烈地扭曲蛇行,后來在柯所長有力的大手駕馭下,漸漸平穩(wěn)了。
四月的鄉(xiāng)村,到處彌漫著春天的氣息,金燦燦的油菜花,綠油油的麥苗,紫色的紫云英,把大地織成多彩的地毯,陽光照得人暖暖的,村子里雞飛狗跳,蜜蜂在嗡嗡飛舞,耕牛偶爾發(fā)出哞哞的叫聲,腳下掀起黑色的泥浪。
常青一邊欣賞著田野的景色,同時很艱難的忍受屁股在自行車后座的顛簸下的疼痛不堪,但他不敢發(fā)出聲音,柯所長是退伍軍人,昨天才到所上任,一臉嚴(yán)肅,不茍言笑,他們總共還沒有講到三句話。
常青就這樣忍受一個多小時的顛簸痛苦,到了棗樹村。
二
“奶奶的,搞這么復(fù)雜干嘛,先不吃飯,干活,帶我到現(xiàn)場?!?br />
棗樹村李營長家是兩層小樓,上面的一層還沒有粉刷,露出紅磚和水泥沾在一起的墻面,一樓是個客廳,白色的石灰也是簡單涂抹,中間大圓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各色菜肴,有魚,有肉,有葷有素,五顏六色,發(fā)出熱氣和香氣,兩瓶叫不出名字的白酒整齊立正站立,好像隨時聽候口令的士兵。
常青又一次感到饑腸轆轆,強(qiáng)咽著口水,聽到柯所長的話,幾乎感到一陣昏暈和絕望,要不是顧及上下級關(guān)系和自己的形象,他說不定早已沖上去大塊朵頤。
李營長有些尷尬,其它陪同的村干部也一時無語,他們看到柯所長已經(jīng)快步走出大門,只好無奈地跟上去。
現(xiàn)場位于李營長家后面只有50米左右的小山包邊,一堆稻草被燒得大半,黑色的稻灰經(jīng)雨水沖刷流到低洼處,形成一大片黑色的“油田”。
柯所長單獨和李營長在一邊咬著耳朵,聽不到他們說什么,常青感到一定是和案子有關(guān),他的心思還停留在屋里那滿桌佳肴上,滿腦子都是雞魚鴨肉,喉結(jié)在不停地上下滑動,強(qiáng)咽著口水,直到看到柯所長和李營長一行返回屋子,才機(jī)械地跟了上去。
三
審訊室就設(shè)在李營長家二樓上面,對面一張破竹椅子上,坐著剛被找來的嫌疑人朱二牛,40多歲的樣子,和柯所長一樣的黝黑的皮膚,上面緊繃繃地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藍(lán)色襯衫,襯托出強(qiáng)健的胸肌,他的眼睛發(fā)出一種寒光,根根站立的毛刷一般烏黑短發(fā),顯得桀驁不馴。
“你為什么要放火燒李營長家草堆?你可知道這里犯法行為?”柯所長開門見山。
“胡扯,你憑什么講我放火燒的?你有本事把證據(jù)找來?”。
朱二牛也是急脾子了,一點不服軟,粗壯的身體從椅子上竄起來,大叫著。
在一旁的村文書急忙把他肩膀按下去,還小聲勸導(dǎo)著。
“嘿呀,你還真有理了?”,柯所長從椅子上站起來,用好奇的眼光圍著朱二牛轉(zhuǎn)了一圈。
“叭”的一聲,柯所長魔術(shù)般從褲腰上取出銅拷子,狠狠砸在桌子上,那聲音震得樓房還像動了一下,他黑臉漲紅,眼睛充滿血絲,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不怕警察的主兒,感覺在村干部、在部下面前丟了大臉了,他幾乎惱羞成怒了。
這時候,李營長急匆匆跑到樓上,看到這個情形,急忙安慰柯所長,常青那里見到這個陣勢,心早已跳出胸膛,不知所措,見李營長上來,咕嚕了一句:我要上廁所,朝樓下跑去。
一位50多歲婦女,可能是村婦干,急忙拉著常青的手說:小伙子,你早已餓了吧,你們柯所長就是干起活來不要命的主,你趕快填填肚子,年輕人正在長身體呢?
說著,一碗香噴噴的飯菜已經(jīng)端到常青手上。
常青想感激說著“謝謝”,第二個謝好沒有吐出口,香噴噴的大米飯和菜已經(jīng)堵塞了他的喉嚨。
“別噎著,吃慢點”,這位婦女一邊對常青說著,一邊還在他背部輕輕地敲著,弄得常青不好意思起來。
這時,一聲嚎叫從樓上傳來,震得樓房似乎在顫抖,常青猛地放下碗,朝樓上奔去,只見柯所長一只手緊緊拽著銅拷一頭,另一手緊緊纂著朱二牛的胳膊,想反拷朱二牛,但朱二牛肥壯的身體不停地扭動著,一邊口中罵罵咧咧,在一邊的李營長和文書很尷尬,既像是拉勸柯所長,也像是幫助柯所長。
“還不來幫忙?”,柯所長對常青大聲吼著,只見他眼睛充滿血絲,紅眼珠突出,黑臉更加扭曲不堪。
盡管常青很不情愿,他覺得這樣太盲動了,但猶豫只是念頭一閃,還是迅速上前,緊緊抓住朱二牛的一只胳膊,一使勁,朱二牛雙手被反銬,他像殺豬一樣嚎叫,就勢在地上直打滾。
幾個在一邊站立的人,都?xì)獯跤酢?br />
柯所長一下地癱坐在椅子上,直喘著氣,額頭上汗水直滴,他累了。
四
一陣嘈雜的聲音從樓外傳來,常青朝窗外一看,只見村頭好幾個村民,還有婦女,手中拿著洋叉、扁擔(dān)等農(nóng)具,朝這邊趕來,口中還罵著不停,他感覺不對勁,馬上拉柯所長到窗前。
柯所長臉色陡變。
李營長在一邊干著急,不知如何是好。
“柯所長,我們還是走吧。”常青像是以哀求的口氣說道。
“把他銬子打開吧,我們走!”
常青立即上去把朱二牛銬子解掉,柯所長迅速走下樓,躍上二八大杠,常青心知肚明,也不和村干部們打什么招呼。
自行車很快消失在村口,幾個村民罵罵咧咧追了一會,也停了下來。
村莊漸漸離遠(yuǎn)去,他們有些狼狽地回到派出所。
五
柯所長消失了,常青接連幾天都沒有看到他。
常青心里空蕩蕩的,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好,派出所只有他和柯所長兩個民警,還有一個食堂師傅,一個聯(lián)防隊員老將。
老蔣悄悄告訴他,柯所長被局里叫走了,聽說朱二牛家人告到了縣檢察院。
黃昏時候,常青拎著換洗衣服,到上街頭一家小澡堂洗澡,澡堂里空蕩蕩的,他剛脫衣服下池子,柯所長突然來了,他也是來洗澡的,常青感到一陣拘謹(jǐn)和激動,連忙上去招呼。
“我要調(diào)走了,新所長過兩天就要過來了,你在所里把門看好”。
柯所長淡淡地說著,還像說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
“奶奶的,我大老粗出身,當(dāng)幾年兵,沒有文化,不行了,以后工作要靠你們年輕人,你們有知識,好好干啊”。
柯所長一邊說著,一邊簡單抄起水在身上抹了幾把,匆匆穿上衣服,騎上二八大杠,招呼了常青一聲,消失在后街的土路上。
“柯所長”,常青追了上去,無力地喊了一聲,只見一片漆黑的夜色,像一個巨大的布幔罩下來。
六
天氣遽變,暖陽陽的晴天,變成陰雨綿綿,而且雨越下越大,還夾雜罕見的春雷,哄隆隆的,滾過天際。
新所長剛一到任,就傳達(dá)局文件精神,重點是防汛救災(zāi)。這里是全縣最低洼的地區(qū),海拔只有2米,離巢湖很近。
常青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鄉(xiāng)村干部一道,冒著大雨,走村串戶,查看危房,勸一些群眾撤離到安全地點,早去晚歸,累得全身像散了架子。
一大早,老將一陣使勁的敲門,把常青喊醒。
“常警官,你可聽說了,柯所長給洪水卷走了,失蹤了!”
“什么?”,常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消息很快都得到了證實,柯所長調(diào)回的派出所,也是洪災(zāi)嚴(yán)重的地區(qū),為了搶救被洪水圍困的群眾,他置自己家的親人不顧,帶頭沖進(jìn)激流中,把一個個圍困在崗頭上婦幼兒童背到河對岸,當(dāng)他把最后一位老人放下的時候,一股急流沖來,他腳下一崴,倒在河邊,迅速被洪流吞噬了。
常青簡直不相信是真的,但局里已經(jīng)發(fā)了文件,號召全面民警向柯所長學(xué)習(xí)。
看著,看著,常青眼前一陣模糊,紅頭文件從手中掉落。
常青突然情緒失控,他發(fā)瘋地沖進(jìn)大雨中,任雨水潑灑在臉上、身上,喉嚨發(fā)出一陣可怕的沙啞聲音。。。。。。
七
又到了四月,又一個清明時節(jié)。
常青只身一人開車來到一個低矮的山包下面,他好不容易打聽到柯所長的墓地。
這么多年來,他是第一次來,今年他就要退休了,總覺得有一件事在心里。
柯所長是他第一個上級,其實他們在一起共事不到一個星期。但每到清明時節(jié),常青總是想到他。
他輕輕把一簇鮮花放在墓碑下面,然后站起來,很莊重地三鞠躬。
最后一別的那天晚上一幕,在記憶中浮現(xiàn)。
他終于了卻了一樁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