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小巷(散文)
一
小城里有許多條小巷,巷子里住著許多人家。小巷的路窄窄的,青磚路磨去棱角,時光暗淡了顏色。陽光撲在白色的木門上,斑駁的影子跳躍著,似乎要叩響這木門,聽它“吱呀”著,敞開胸懷,擁抱這暖暖的春光。
外婆早早起來,屋里屋外灑掃干凈,輕輕打開院門——陽光莽莽撞撞地闖進院子里,將外婆包裹在和煦的光束里。外婆站在門口,用手遮著太陽光,伸長脖子朝著巷口張望。巷口的自來水管旁,一群女人在嘰嘰喳喳說著話,雙手浸在滿是泡沫的水盆里,用力搓著衣服。外婆的目光越過她的的頭頂,朝著更遠處張望,臉上的表情滿是焦慮和不安。
過了好一會兒,巷口處出現(xiàn)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急速朝外婆走來。外婆的手舉酸了,幾次放下又舉起,終于在這兩個身影出現(xiàn)時,長長舒了口氣。
我跟在母親身后,簡直是一路小跑,才沒被母親落下太遠。母親胳膊上挎著籃子,里面是攢了好久的雞蛋。路遠無輕物。裝滿雞蛋的籃子在母親的兩只胳膊上不停轉(zhuǎn)換。遠遠地看到站在門口的外婆,我瞬間來了精神,再不覺得兩條腿發(fā)軟,搶在母親前面朝外婆跑去。母親則停下腳步,和巷口洗衣服的女人們說著話。
傍晚時,母親急著回村里去了,把我留在外婆這里住上一陣。開春了,到了春耕時節(jié),常言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村里人不敢有一點懈怠。母親要下地勞動,又要照顧妹妹,實在忙不過來,只好把我送到外婆這里。外婆把我來了一番改頭換面——剪發(fā),洗澡,換衣服。很快,我由一個村里的黃毛丫頭,變成了城里文靜的小姑娘。
每天早上,外婆都會帶我去街上買東西。我們常去的地方是糧店和一個叫大紅門的商店,那兩個地方離外婆住的小巷不遠,很快,我就熟悉了那兩個地方。回來的路上,看到街邊有人賣水果,不用憑票購買。外婆趕緊停下腳步,牽著我的手走過去,與人討價還價后,給我買上幾個時鮮的水果,一老一小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一天,外婆和我講,家里要來客人,從她的老家過來的遠房表妹,路很遠,她們是一對母子,男孩比我大兩歲。很遠是多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我家到外婆家,要走上十里的土路,搭乘火車才能來小城,下了火車,還要走好長一段路程。
外婆叮囑我去巷口接人,看到她們來了,就趕緊回家告訴她。外婆在家里準備午飯,我學著外婆的樣子,端了臉盆去巷口的自來水管旁,一邊刷鞋子,一邊等人。
太陽升得老高了。我的兩只袖管弄得濕漉漉的,兩只腳蹲得發(fā)麻,再遲上一會兒,我會離開那里,才不要等什么人。
二
這時,遠遠地走過來一對母子,母親看上去比外婆年輕一些,穿了一件斜襟的藍布褂子,肩膀上挎著一個花布包。男孩子瘦瘦的,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我只看了一眼,立刻端起臉盆,撒腿往外婆家跑,一邊跑一邊喊:人來了,人來了。我的喊聲傳遍了小巷,有人從院子里探出頭看觀望,一臉的疑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臉盆里的水濺到了臉上,有些癢,我只顧著給外婆報信,都沒去擦一下。
外婆讓我喊那個男孩小舅舅,看他黑黑瘦瘦的樣子,比我高不了多少,哪里像舅舅的樣子。外婆家的幾個舅舅都是高高大大的,喜歡用我們村里話逗我玩,把我弄哭后,趕忙在口袋里掏出零食給我,有時是一顆糖,有時是一個梨,總是在我發(fā)出哭聲前將東西遞到我手里,看我破涕而笑,刮下我的鼻子,然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吃過午飯,外婆叫我?guī)【司顺鋈ネ妫图亦l(xiāng)來的表妹說說話。雖說我有些不情愿,還是帶著小舅舅出了院門。
我們來到街上,小舅舅從他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彈弓和七八顆泥球,得意地展示給我看,那神情好似手里捧著寶貝。他不知道,我和他一樣來自村里,對彈弓和泥球熟悉得很。只是女孩力氣小,拉開的彈弓彈射不遠而已。這兩件在村里最尋常不過的小玩意,讓我們的陌生感很快消除。
巷口處,有一顆老槐樹。枝繁葉茂,像一把巨大的傘蓋,樹下好大一處陰涼。夏天時,小巷里的人喜歡在下面乘涼。
我們跑到樹下,仰頭看向樹冠,細細密密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一片碎銀般的光線,照得人暖暖的。在樹下轉(zhuǎn)了幾圈后,我們沒有找到一只小麻雀 ,不免有些失望。小舅舅本想用他的彈弓打麻雀,讓我看看他的本領(lǐng)有多大。他拿出一粒泥球,夾在彈弓的皮筋里,用力拉開彈弓,泥球飛一樣射向樹梢,幾片葉子打著旋,慢慢飄落下來。隨著葉子無聲地落地,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響起來:誰家的孩子在淘氣?聲音來自巷口洗衣服的女人,她正在朝我們看,一邊不停地甩著手上的肥皂泡,一邊朝我們走過來。小舅舅連忙收起了他的彈弓,放進了口袋里。我們看了對方一眼,不約而同地朝巷子里跑去,直到跑進外婆家的小院,心還在“怦怦”跳。
外婆和她的表妹在屋里說著話,我悄悄溜進屋里,坐在墻角的板凳上,手里拿著發(fā)卡,一遍遍地往頭上戴,怎么也卡不住亂蓬蓬的頭發(fā)。以前這時候,外婆會走過來,耐心地幫我梳理好頭發(fā),別上發(fā)卡。自從這對母子進門,外婆的目光就沒在我身上停留過,好像她們才是最親近最重要的人,完全把我忘到了一邊,讓我很不服氣。對那個小舅舅不再理睬,任由他在小巷里跑來跑去。
外婆的表妹是來給大舅提親的,女孩和她住在一個村里,是她的外甥女。母親送我來外婆家時,外婆與母親說起過這件事,兩個人在一起說了許久的話,我聽到了外婆長長的嘆息聲。
當年,母親瞞著外婆,作為知青去了鄉(xiāng)下。大姨的身體不好,母親下鄉(xiāng)后,街道上給大姨安排了工作,為此,外婆總覺得虧欠了母親,對我格外偏愛。
母親走的那天,外婆一路跑著出了小巷,去給母親送行,看著母親乘坐的卡車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視線里,外婆才慢慢走回小巷。那天,小巷的路變得無限的長,外婆走了很久才回到家里。
后來,母親嫁給了父親,留在了村莊里,再沒能返城。母親每次來城里娘家,總是匆匆忙忙,地里的活不等人,家里的孩子需要照顧,母女相聚的時光很短暫。母親每次離開,外婆都要送到巷口,看著母親慢慢走遠,心里的牽掛隨著母親的背影一點點拉長,綿延不斷。
我發(fā)現(xiàn)外婆的臉色在發(fā)生變化,從剛見到鄉(xiāng)下表妹時的熱情,到現(xiàn)在的冷淡,不到一天時間。從鄉(xiāng)下表妹婆喋喋不休話語里,我知道了大舅的戀愛經(jīng)歷。
三
大舅在母親下鄉(xiāng)后的第五個年頭,做為知青去了外婆的老家,那個地方離小城一百多里路,生活更為艱苦。外婆雖有不舍,卻阻止不了大舅的行程,只能是托人告訴老家的鄉(xiāng)親,多多照顧大舅的生活。
大舅身體本來就弱,來到村里后,起早貪黑,每天和村民一起下地干活,身體吃不消,很快病到了。外婆的表妹找來自己的外甥女照顧大舅。那個姑娘把家里舍不得吃的白面烙了餅,帶給大舅吃,等大舅身體好些,能去地里干活了,又搶著幫大舅干活。一來一去,兩個人互生好感,一起上工,一起回家,慢慢走到了一起。
過年時,大舅回城看望外婆,說起了這件事,外婆堅決反對,不想兒子娶個農(nóng)村媳婦進門,以后的生活和工作都有很多的困難。我的母親已留在村里,回不了城,外婆不想大舅再留在村子里。外婆四處求人幫忙,讓大舅能夠返城。
外婆的表妹此次來的目的,是想撮合大舅和她外甥女的親事,難怪外婆的臉色變化如此之快。第二天,外婆的表妹帶著兒子回家去了,那個小舅舅答應我,等下次來時,給我做個新彈弓。
春去冬來,巷口的老槐樹落光了葉子,熱鬧的小巷在冬日里顯得有些冷清。我沒有等來小舅舅給我送彈弓,但從外婆那里知道,大舅要帶那個村里姑娘來見外婆。兒大不由娘,外婆沒能阻止這場戀愛,只是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嘆氣。我自告奮勇去巷口,幫外婆去接大舅。
我站在巷口,不時朝遠處張望,看到遠處一男一女在朝巷口走來。等他們走近些,我認出那個男的是大舅,看上去比以前結(jié)實了不少,皮膚也變黑了。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姑娘高挑個,皮膚有點黑,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不時朝周圍看上一眼,又忙將目光收回到大舅的身上。大舅回頭不知和她說了句什么話,她的臉微微泛紅,輕輕笑起來,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天氣寒冷,巷口的自來水管旁冷冷清清,不然,那些女人們一定會仔細瞧上姑娘幾眼,發(fā)一番議論??吹剿麄冏呓?,我顧不上和大舅打招呼,轉(zhuǎn)身朝巷子里跑去。青磚路在冬天變得堅硬,跑起來時我的腳下發(fā)出“咚咚”聲響。我一邊跑一邊喊:人來了,人來了。空寂的小巷里將我的聲音從遠而近,傳進外婆家的小院子。
過了一會,外婆從小院里走出來,淡淡地站在門口,朝著巷口看。小巷的路忽然間變短,眨眼間大舅和姑娘已走到了外婆面前。幾個人一起進了院子。外婆接納了這個姑娘,她們將成為一家人。
幾天后,大舅和姑娘回村里去了,外婆站在門口,看他們慢慢走遠。以后的日子里,外婆常站在門口,等她的兒女們回家來。
小巷的路很長,外婆的目光總是望不到盡頭;小巷的路很短,在兒女們出現(xiàn)在巷口時,外婆的心才能安放。小巷里的時光很漫長,留有幾代人的生活痕跡,填滿了人們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