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春山】何處柳津渡(散文)
江送巴南水,山橫塞北云。津亭秋夜月,誰見離泣群?
——唐·王勃《江亭送別(其一)》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自古以來,入川便是旅人的畏途,偏處川東北一隅的巴城,被崔嵬的秦巴山脈重重包圍,關山重阻無覓處,歷代鮮有外人的足跡。中華上下五千年,巴城始終遠離華夏政治文化中心,少了關注也得以從容自在地生長著。一個城市再美,如果少了與外界的交流溝通,那是寂寞和不幸的。而巴城并非如此,雖有萬山橫亙,自有巴水縈繞似帶,域外文明得以沿滔滔江水流淌而來,人文氣息甘洌蔚然,沃灌千古。翻看歷史的冊頁,那一個個泛舟而至的古賢身影,為這片土地增添了華彩無數。李白、杜甫、太子李賢……他們隨巴水婉曲,從城西柳津渡口泊船上岸,一頭扎進巴山字水中。四周佛龕拱衛(wèi)的巴城,因為他們的注視平添了一抹亮色。
年復一年,歷史似江水奔流不息,喧騰的柳津渡口,綴連著巴城與外界的文明。
柳津渡,位于巴城西岸,離古巴城約三里之遙。喧騰的巴河在這里突然拐了一個彎,水勢放緩,泥沙沉積,日積月累,慢慢匯聚成一方平壩。柳津渡口就位于平壩臨江一側,沿岸垂柳載途,河里水波蕩漾,倒是契合了唐時折柳送別的風俗。這里何時成為渡口已不可考。不知自何時起,渡口高堤上修建了供人送行遠眺的柳津亭,登臨遠眺,江帆點點,山雨迷蒙,巴河似帶,蜿蜒進碧翠的群山中。
作為巴河上較大的渡口之一,柳津渡因緊鄰巴城而顯得尤為重要,倚傍渡口修建的江亭(柳津亭),自然成了迎接歸客,淚別友人的首選之地。酒酣耳熱時,離愁別緒也接踵而來,舉杯把盞,吟唱賦詩,把個小小的柳津亭,渲染得別情凄迷,文氣盎然。
萬里送行舟,朝代總被雨打風吹去,柳津渡口的舟船咿呀著千年的悲歡。字水之畔,惜別了求學升官的巴城人,迎來了羈旅的遷客騷人。江水悠然,船槳撥動喧騰的浪花,在離人心頭攪動惆悵幾許,期盼幾多。此地為一別,孤蓬萬里征,送行的人,心頭又該有怎樣的波瀾!江亭不言,柳絮飄飛,滔滔江水,反復沉淀著迎來送往的歡悅和痛苦。
皇皇大唐,盛世無雙。這也是巴州歷史上最熱鬧的一頁,無數名動京華的詩人走進巴城。他們不遠萬里,從柳津渡口上岸,感嘆著巴女送別丈夫的離愁,“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飛。十月三千里,郎行幾歲歸。”(李白《巴女詞》)在巴城稍作停歇,又走進云遮霧罩的巴山深處,等游興盡了折返回來,再從柳津渡口登船離岸。巴山字水讓他們情郁于懷,舟船中眼望岸上揮手的友人,耳聞江水嘩然,兩岸垂柳依依,終于詩興大發(fā)?!鞍徒上Я?,柳色暗侵江。好向金鑾殿,移陰入綺窗?!保ɡ钌屉[《巴江柳》)。
這些詩人當中,羈旅巴中長達三年時間的初唐四杰之首王勃,當是其中的代表。羈旅的苦悶,離別的傷感,都在他筆下一一表露無遺: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唐·王勃《江亭送別(其二)》
唐總章二年(公元669年)五月,官場失意的王勃從長安出游,輾轉來到巴城。同年秋天,他在城西柳津亭上送別友人。眼望山岳橫亙,江水層層,朋友一別,從此難以相聚。酒酣愁更長,詩人終于情不能已,揮毫寫下了《江亭送別》(二首)。今天,昔日的柳津亭已改換容顏,喧囂的柳津渡早已廢弛。而這月下依稀的寂寞江亭,咿呀的船槳聲,黃昏悄立神傷的身影,因王勃的詩歌,永遠活在了巴城的文化記憶里。
本是巴城羈旅客的王勃,偏在這惹人離愁的深秋送別巴中本地友人遠去。羈客難歸,友人背鄉(xiāng)。異鄉(xiāng)最難成故鄉(xiāng)。千載以下,我們難以揣測詩人當時寂寞的心情。縱有千言萬語,離別終究來了。夕陽殘照,江船寂寥,留戀處,船夫催發(fā)。仕途的坎坷,人生的不如意,詩人最終選擇了沉默。
也許,那個秋日黃昏,詩人王勃悄立柳津亭中,遠望江中白帆遠逝,離情難遣。友人一別,更覺周圍冷寂一片,巴水涓涓流淌,長亭默默等候,沿岸衰草猶似離愁?;氐皆⑺?,唯有夜寒如水,讓他嗟嘆難眠。
長久的郁積總有噴發(fā)的一刻。終于,幾年以后,當再次悵別友人,詩人吟唱出傳誦千古的名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襟。
在王勃離開巴城9年之后,公元680年,太子李賢貶謫巴中。而十多年前長安太子殿里,太子賢集名儒共注范燁所著《后漢書》,王勃位列其中。那是一段多么愜意悠閑的時光啊,他們常為某個觀點通宵暢談。一個是才高八斗的詩人,一個是遠見卓識的太子,正是青春好時光,大唐盛世任由他們揮灑著胸中的才情。
對李賢來說,貶謫巴州的日子過得凄風苦雨。他在書臺山發(fā)奮讀書,他勸課農桑,教導人民精耕細作,可母親并不為之所動。多少次,他經柳津渡來到對岸,登臨城之北山,遠眺京城長安。萬山橫亙,云霧阻隔了眺望。他多么希望母后能回心轉意,不再因她的一己之私,屠殺她自己的兒子?;蛟S,在那些悵然回城的船上,夜幕低垂,漁火閃爍,聽著輕緩的槳聲,眼望依稀的江亭,想起王勃也曾泅渡過這一只渡船,太子會憶起那些才情逸飛的時光,無處排遣的苦悶得以有些微的紓解。
凄惶的等待中,父皇駕崩的噩耗傳到巴州,李賢匆匆渡過柳津渡口,跌跌撞撞爬上北山,跪拜長安。父子從此陰陽阻隔,母親屠戮李氏皇族的步伐卻更快。太子悲從中來,涕泗長流,可云嶺望斷,哪有歸路?
他從柳津渡口上岸,卻再無回返帝都的道路。每天傳入耳內的,都是李氏皇族被貶謫屠戮的消息。李賢知事已不可為,可他還是想規(guī)勸母后,希望她放過她自己的兒子們。巴山的雄雞,啼白了他多少不眠的夜。太子和著血淚,寫下那首比曹植七步詩還要凄婉的《黃臺瓜辭》: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唐文明元年(公元684年),《黃臺瓜辭》傳入長安,百官惻然不忍。武則天龍顏震怒,命酷吏丘神勣速馳巴州,賜藥酒毒死李賢。被時人贊譽英武聰明、頗有唐太宗遺風的太子李賢,終因母后武則天的女皇夢而魂斷巴州,柳津渡口,成了他最后抵達的渡口,從此再無歸程。
又是半個多世紀過去,大唐已漸現(xiàn)沒落氣象。這個深秋夜晚,又一個叫岑參的大詩人乘船經過巴州。是夜,他并未上岸入城,而是泊船柳津渡口,宿于江船之中。月光依稀,四周山岳寂然,耳聞南山鐘磬悠遠,念旅途艱苦,前途茫然,鄉(xiāng)音早杳,詩人難以入眠,遂成《巴南舟中夜》:
渡口欲黃昏,歸人爭渡喧。近鐘清夜寺,遠火點江村。間雁思鄉(xiāng)信,聞猿積淚痕。孤舟萬夜里,秋月不堪論。
那一刻,岑參是否想起了江亭遠望的王勃,含恨死去的太子。深夜里,遠遠傳來幾聲猿啼,如訴如泣。
巴河早已喧騰著盛世的濤聲,古人卻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昔日滿地離愁的柳津渡口再也無跡可尋,就是最細心的探尋者,也難以在巴河岸邊找到它曾經的影子。渡口之上,一橋飛架南北,名叫柳津橋,連接著巴河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橋頭的柳津亭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渡船載不動新的愁怨,早已隱退于時光深處的思念亦漸行漸遠??闪蚨桑S風飄揚的巴江柳,以及那些借此沉淀下來的美麗詩行,已騰蔚成鮮明的地域文化符號,深烙進巴城的文明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