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站在教室門口，斜斜的陽光，刻著清晨的刀，穿過玻璃窗，投下金色的光斑，如夢如幻。
　　 黑板沒擦，值日生無影無蹤，從不記得份內職責。上節(jié)數學課，老師留下的板書密密麻麻，如螞蟻擠在一起。那些圓或三角圖形，如疲憊的士兵，整齊地排列。角落里，留著幾道算式，筆跡稚嫩，步驟散亂，不知哪位學生被喊到臺上，留下的混亂符號。粉筆灰伏在黑板上，靜靜地，像一層雪，薄而白。
　　 教室里嗡嗡不斷，說話聲，笑聲，打鬧聲，如鋒利的刀片，切碎空間內的寧靜。后排的幾個男生，高大，臉上的雀斑一顆又一顆。他們用橡皮投擲耍鬧，橡皮劃出完美的弧線，落在過道上彈起來，滾到不知何處?；蛟S將成為垃圾，掃進垃圾桶。
　　 幾位女生坐在前排，發(fā)梢隨風拂動，吹出最好的年華。她們的小腦袋湊在一起，用小天才手表玩著游戲，屏幕的光閃爍，藍光瑩瑩，映在她們瞳仁上。不時，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像被故意壓低聲調。笑聲后，又迅捷捂住嘴，帶著絲絲羞澀，肩膀抖動，如風中小草。
　　 “課代表，課代表在哪？”沒人回答。他不知去向，也許走廊上閑逛，也許角落里發(fā)呆，也許廁所里方便……我抱著厚重的教參，走上講臺，雖然不過三尺，但步履維艱。環(huán)視教室，打量這一切，喉嚨像被大力水手捏住?！班藕?，嗯哼”，清清嗓子，想高喊“安靜”，卻發(fā)現嗓子啞得厲害——上周的感冒未痊愈，喉部仍泛著灼痛，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粗糙不已，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萬般無奈，拿起教鞭拍拍桌子，“砰砰”如雷，才敲碎了吵鬧。不過，只能維持數秒，過后復然。
　　 作業(yè)本臟亂，邊角卷起，永遠抹不平，擠在講臺一角，孤苦伶仃，如路邊的乞丐，像塊懸崖邊的石頭，搖搖欲墜。翻開，潦草的筆跡，碩大的字如磨盤，一如潦草的人生，早餐的油漬明顯，任憑多高級的橡皮，也沒辦法擦除。幸好，校門口的小店，生意興隆，貨架上的本子一摞又一摞，很快賣光；老板高興地從倉庫內再度搬出，及時上新。
　　 投影儀亮著，高科技在教室里生根，如肥沃的養(yǎng)料，澆灌祖國的花朵。白色的屏幕，停留著最后一頁PPT，除了老師的“再見”，還有“課后作業(yè)”，幾個大字下羅列清楚，從一到二，從二到三。末尾的還有一句提醒：“同學們，好好完成”，外加一個重重的感嘆號。再重，也喚不醒一些沉睡的心靈。他們顧著玩耍，將“雙減”進行到底，將作業(yè)扔到九霄云外，固執(zhí)地不管父母的監(jiān)督。至于老師說的“對自己負責，對未來負責”，噢，是對未來，不是現在?，F在只要這樣，無所顧忌地玩耍，哪樣開心哪樣來。
　　 講課時，粉筆如同生病的人，或是破損的木門，在黑板上吱呀作響。我半轉身，寫下課題，大字龍飛鳳舞。從不敢全轉身，眼睛一旦離開，底下的小動作接連不斷，如春天的柳絮，飛舞不止。瞧，真有無數雙眼睛走神——靠窗的男生看著窗外，操場上一群氣喘吁吁的身影，體育課的汗水或許才是心愿所及，一群驚飛的麻雀，躍起時停在大樟樹下，不忘啼叫；女生在邊排，低頭玩著圓珠筆，拔出筆帽再插上，咔嗒聲細微；角落里，一個學生豎著書本，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一個后腦勺，如同毛茸茸的娃娃，校服拉鏈敞開，衣角隨呼吸而擺動。
　　 講到課文重點，必須提醒大家注意，我放慢語速，提高音調，加強音色，用右手手指關節(jié)敲了敲黑板，重重的，有些疼痛?？墒?，臺下極少有人提筆，沙沙的寫字聲稀稀拉拉，像暮色中排隊放學的隊伍。他們溜出教室極快，卻很少排隊，只顧著少一點約束，都是好的。粉筆灰簌簌，落進黑發(fā)，落上臉龐，附著衣物，白白的，再也拍不干凈。
　　 終于，下課鈴一響，教室如同春雷喚醒，立馬生龍活虎。剛才的蟲，全變成龍。抽屜內的書本一股腦，塞進書包，亂不亂不要緊，少不少沒關系，像巨大的吞金獸。拉鏈強行拉上，聲音此起彼伏，像繁忙的十字街口。有人已經沖到門口，似百米沖刺的選手，差點撞到墻。不過，他行動靈活，側身躲過，消失在轉角……轉眼，教室空了大半，只剩下幾個蝸牛般的選手，慢吞吞收拾書包。少量學生排好隊，也是你推我擠，不成模樣，似犬牙交錯。
　　 后來考試，成績一塌糊涂。辦公室里，老師們坐著，批改試卷，沉默無語。紅筆劃出一個又一個叉，像割破的傷口，在紙上暈染開來。秋末，天雖高，云雖淡，但梧桐樹葉泛黃，西風掃蕩，數片飄落在窗臺，簌簌有聲卻無聲。
　　 再一次教師例會，領導坐在主席臺，對著話筒，不斷重申，沒有教不會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要永不放棄，如釘子，永遠扎進教室。他的聲音粗獷，如狼似虎，在狹小的空間回蕩，震擊耳膜。會議結束，踩著落寞，回到辦公室，將手中的成績單折了又折，塞進抽屜最底層。那里，還是教師節(jié)的賀卡，已經發(fā)黃。
　　 看著鏡子，才不惑年華，卻老了。俗話說，男人四十一朵花，本是大好青春，卻白發(fā)橫生，鬢角染霜，遇到熟悉的同事，都由衷地感嘆：“老了，老了，大家都老了。”是啊，老的何止一人。即便他剛過而立，她才參加工作不久，也同樣如此，膚色蠟黃，眼角滿是皺紋，臉如苦瓜，擠出的笑容何其慘淡，怎么也不見陽光。
　　 不過，正如蘇軾所言“此事古難全”，人生本就難以圓滿，如偉大的育人事業(yè)，無論怎樣拼搏，總會留下遺憾。
　　 正如，又一個傍晚，走廊上傳來笑聲，爽朗如蜜。關好教室門，鎖芯發(fā)出咔噠聲，清脆如鈴。再一個清晨，太陽照樣升起，依舊從東窗照進，將照亮所有人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