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普洱是一種茶，普洱也是一座城市”。
　　 我已經(jīng)忘記了在哪里看到的這句話，它以樸實的文字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三月里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當(dāng)我走出普洱高鐵站時，便想起了這句話，心中感慨：喝普洱茶幾十年了，到訪普洱市還是頭一次。
　　 普洱市位于云南省西南部，與越南、老撾、緬甸接壤，與紅河、西雙版納、臨滄、大理、楚雄等州市毗鄰，瀾滄江縱貫全境，坐擁“一市連三國、一江通五鄰”的區(qū)位優(yōu)勢。普洱市歷史悠久，也是一座哈尼族、彝族、拉祜族、佤族、傣族等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比超過60%的城市，民族文化多姿多彩，極具魅力。
　　 盡管普洱市歷史厚重、文化多樣，但在旅游大省云南算不上熱門打卡地。高鐵繼續(xù)向南行駛四十分鐘，就是洋溢著熱帶風(fēng)情的西雙版納。我選擇在普洱站下車，完全是因為普洱茶。我所在的城市沒有茶樹，但有喝茶的習(xí)慣。早年都是喝花茶，也就是綠茶，后來才學(xué)會喝普洱茶。記得第一喝普洱茶，我看著褐紅色的茶湯，半天沒敢下口，心里猜測不會是醬油吧？后來，才漸漸喜歡普洱茶的醇厚、順滑、陳香。
　　 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鐘，我和妻子放下行李，走出酒店，漫步在普洱城中。午后的斜陽，撩撥著城市的街巷，樹木與房屋以及行人都拉起一個個長長的影子，像是講述一段悠長而生動的故事。戴家巷的青石板路上綴著老宅子的影子，影子是黑色的，那些青石板就貌似一塊塊茶餅，普洱城的記憶便散發(fā)著茶香，飄落在街巷里。
　　 戴家巷不過百余米長，卻是最見普洱城真諦。巷子兩側(cè)的老屋，正是茶馬商幫的宅院。這些古老的建筑大多為“三坊一照壁”的滇南傳統(tǒng)布局，但也吸收了漢族建筑的風(fēng)格，特別是融合了馬幫的實用主義，臨街一面為茶莊、馬具店等商鋪，后院住人，體現(xiàn)了“商住一體”的茶馬古道特色。
　　 六百年前，明朝皇帝朱元璋下旨在云南設(shè)立“茶馬司”，標(biāo)志著官方組織的普洱茶馬貿(mào)易體系正式形成，實際上民間以茶換馬的貿(mào)易大約從隋唐就已經(jīng)開始了。六百年前的某一個清晨，人們忙碌著將茶餅裝到馬背上，伴著一串馬鈴聲，馬蹄踏著戴家巷的青石板路，走向蜿蜒在崇山峻嶺中的古道，前路險阻，希望在心。
　　 巷口的古井還在，井沿上幾道深可容指的凹痕，見證了井繩的磨礪，和挑著水桶遠(yuǎn)去的身影；戴家老宅門楣上，還掛著皇帝御筆“瑞貢天朝”的匾額，斑駁的漆色牽住老舊的時光，卻是一份永不褪色的榮耀；門簪刻著一個大大的“茶”字，又巧妙地變幻成一只馱筐，呼應(yīng)著梁枋上“一馬馱三茶”的浮雕，馱去滿山的茶芽，馱來財富滿堂；照壁鑲嵌的青花瓷，描摹著馬鞍與茶芽，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都印刻在老宅子上……
　　 歲月滄桑，消磨不去普洱城里經(jīng)年的茶韻。
　　 于是，戴家巷溢滿茶香。早年，為了防蟲，人們在夯土墻里摻入普洱茶渣，時間發(fā)酵和沉淀出如今還在散發(fā)著的陳香。生活在改變，戴家巷也在變化，昔日的馬廄早已成為飄香的咖啡屋或是茶館，古老與現(xiàn)代雜糅成一道生活的蒙太奇。那位正在品茶的小伙子，可否知道支撐茶幾的石柱，正是早年的拴馬樁。二樓屋檐下，窗前看風(fēng)景的姑娘，可否知道這窄窄的“貓窗”，曾經(jīng)有過警惕的眼神瞭望巷口？新裝修的店鋪，一扇落地玻璃反射出對面老宅的雕花窗欞，新與舊共存，古拙與新穎都活在巷子里，老街便成了普洱人的永恒的記憶。
　　 夕陽將最后一抹余暉掠過老屋舊宅的青瓦，戴家巷漸漸隱入夜色。人們?nèi)宄扇河咳胂镒永锖炔杵奋?，茶香更加濃郁了。我嗅著磚瓦間的茶香，似乎聞到了一座邊城用茶芽發(fā)酵的文化陳香，香飄千年。
　　
　　 二
　　 翌日，在晨霧里繞山行駛約二十公里，我們便站在那柯里寨門前，踩著青石板上斑駁的樹影，走進(jìn)一座千年驛站。
　　 那柯里古寨，傣語的意思是“橋邊的好田地”。古時候，無論是由此走向異域的馬幫，還是由此進(jìn)京城的馬隊，都會在此歇腳過夜，第二天繼續(xù)趕路，因而成為茶馬古道上的重要驛站，商賈云集，熱鬧非凡。據(jù)說，那柯里原名叫“馬哭里”，意思是說一路勞累的馬兒面對將要淌過的小河，都會流下傷心的淚。
　　 古寨很小，沿著一條上坡的窄路走到頭，再沿著一條橫在山腳下的小路轉(zhuǎn)下來，也就把寨子里里外外看個遍。褐黃色的木屋，上覆青瓦，古色古香地矗立小路兩側(cè)，看不出馬廄、客棧的痕跡，吸引年輕人的咖啡店一家接著一家，香氣濃郁。轉(zhuǎn)角處是一家農(nóng)家飯店，透過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灶臺上漆黑的水壺冒著熱氣，房梁上吊著一排豬腿臘肉無聲地展示時間的浸潤，一縷青煙從窗中飄出。石墻上，木柵欄里伸出兩只小狗的腦袋，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一波接一波走來的游客，一只橘黃色的大貓側(cè)趴在石板路上，不管不顧地睡著。慵懶、散漫、靜謐的氣氛籠罩著古寨，早已尋不到馬蹄聲咽的過往。
　　 溪水潺潺，綠蔭下是一座石砌的“風(fēng)雨橋”。青石鋪就的橋面上，留下深淺不一的馬蹄印痕，似在講述馬幫與古道的故事。橋頭有現(xiàn)代人撰寫的楹聯(lián)：崎嶇古道行程經(jīng)歷跋山涉水，浩蕩馬幫到此暫時避雨棲身。寫出了行走古道的千難萬險，也表達(dá)了馬幫不辭艱險的毅力。我忽然想明白了，“馬哭里”這個名字表面上說得是馬兒在哭，但從本質(zhì)上講說得是趕馬人流下的心酸淚，前路漫漫，道阻且長，風(fēng)雨幾度，歲時如斯。
　　 走過“風(fēng)雨橋”就是榮發(fā)馬店，當(dāng)年馬幫在此休息的“星級賓館”。如今這里分成兩部分，一處是一家飯店，主打烤雞、烤魚、竹筒飯等馬幫菜，另一處是一個茶文化館，陳列著馬燈、馬飲水石槽等馬幫用過的老物件，每一件都披掛著陳舊古老的“外套”，像一位滄桑老人從古舊的日子中走來。
　　 榮發(fā)馬店旁邊是一條上山的路，路口聳立一塊大青石，上書“茶馬古道”四個大字。一塊塊烏黑的石條砌成登山的臺階，風(fēng)雨將一朵朵白菊花一樣的印記刻在石條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似石上開花。我拾級而上，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我在尋覓馬幫人的足跡。妻子擔(dān)心我走遠(yuǎn)，便囑咐道，這條路很長，咱們沒時間走完。我嘴里應(yīng)著，心里在想，這的確是一條漫長的險路，從地理上來說可以抵達(dá)拉薩及南亞，最遠(yuǎn)可至印度的加爾各答，我憑一己之力怎么能走完一條橫跨生態(tài)區(qū)、民族帶和宗教圈的文明走廊？我只是從一個個馬蹄印跡中，感悟那流淌在華夏血脈里的精氣神，從陣陣山風(fēng)中嗅一嗅一部文明交流史的書香。
　　 古道向大山深處延伸。我駐足，凝望，耳畔似有山歌飛來：“茶馬古道十八彎，彎彎都聞馬鈴鐺……”
　　
　　 三
　　 黃昏時分，我們來到了梅子湖公園。這是一個人工湖，原名“紅旗水庫”，主要用于居民飲水和灌溉農(nóng)田。可能我們看慣了大海的浩渺吧，對于水庫興趣不大，但我知道在這里有一個“萬畝茶園”。來普洱市沖著就是普洱茶，當(dāng)然要去茶園看看。
　　 其實，昨天晚上，我們已經(jīng)去了一個小茶園。這個茶園就在我們住宿的賓館后邊，推窗便是滿眼翠綠。茶園里，有兩名婦女在采茶。妻子湊過去，與年輕一點的女人搭話，跟著她學(xué)著采茶。年輕女人說，這些茶必須采摘了，她是下班后過來幫母親采茶，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聽她這樣說，我才注意到她來采茶竟然穿著裙子，茶園里可是蚊蟲多多。女人一邊教妻子采茶，一邊說這些新鮮的茶葉還要經(jīng)歷曬、炒、揉、壓等過程，才能成為普洱茶。妻子有模有樣地采摘著嫩綠的茶芽，終于采摘了一捧，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才鄭重地將茶芽放入女人的背簍里。
　　 普洱市擁有四十五萬畝古茶園和一百六十多萬畝現(xiàn)代生態(tài)茶園，素有“世界茶源”之美譽(yù)。從景邁山的千年古茶園到現(xiàn)代有機(jī)莊園，漫山遍野的茶葉，不單是優(yōu)質(zhì)茶葉的提供者，更是融合了古老的民俗、傳統(tǒng)的茶文化和產(chǎn)業(yè)創(chuàng)新的體系，凸顯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在普洱的豐富實踐。普洱茶沉淀下歷史的醇厚，回甘卻是屬于這個時代的清冽、馨香。
　　 沿著木棧道一路走去，很快就到了高家寨萬畝茶園的觀景臺。整座山坡上都是臺地茶樹，綠油油地層疊著環(huán)繞山坡，看上去像大地的指紋，又好似大樹的年輪，藏著千百年來茶樹的生命密碼。抬頭望遠(yuǎn)，高樓林立的普洱市區(qū)就在山腳下，茶園擁抱著城市，城市依靠著茶山，普洱茶，普洱市，匯聚眼前。
　　 夕陽緩緩落向山頭，用它紅潤的顏色涂抹著茶樹，蔥綠中便泛起一絲金色，而天邊的云朵看上去竟是普洱茶湯琥珀般的顏色。哦，那一定是瀾滄江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