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老磨坊(散文)
一
幾百年來,村子中間一直放著一個磨盤,等我記事起,磨盤就被靠墻閑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三間簡易房蓋的磨坊。解散生產隊前幾年,父親和兩個村民就在那里一起掙工分;生產隊解散后,父親他們三個又一起在磨坊里干了幾年。那是我從蹣跚學步到學齡前的時光。
依稀記得每天父親都是準時出門,可回家很難確定。母親做好了飯,等不急了就讓我到磨坊去催一催。磨坊和家在一條街上,離著十幾個門口。磨坊里總是震耳欲聾,我看到的父親總是穿著工作服,戴著風帽和口罩,穿梭在那幾臺機器旁。我大聲喊父親回家吃飯,父親卻總是揮揮手,指指料斗里的糧食,示意我干完活才能回去,并揮手讓我先走。
父親回來的時候總是帶著一身的粉塵,從頭到腳,盡是一片灰白,連眉毛和胡子上也沒逃過,像落了一層雪,染了一身霜。這時候,母親總是拿著笤帚快步走出來,父親就會在門口站定,張開雙臂,一臉滿足的樣子,任憑母親的笤帚在身上掃來撣去。然后父親摘下帽子,用力在墻上摔打幾下,跺幾下腳,才會進屋吃飯。
磨坊里有四樣機器??拷T口的是磨米機,上面是一個圓形漏斗,非常大,可以放進去一袋子米。圓柱體的肚子,里面好像是有鐵壁子的篩子,時間久遠,記不太清楚。底座上有一個出米的小口,由一個鐵銷子控制大小,口下面放著一個圓笸籮。還有一個風機,風機把風從機器底部一頭吹向另一頭,出口綁著一個口袋。這個磨米機主要是磨高粱用,通過研磨,高粱就脫了殼,磨掉的米糠就被吹進了口袋里,這是豬的好飼料。脫了殼的米和殼混在一起,要分開它們就要用到第二件物品——風車。
風車在門口右側貼著南墻擺放,一人多高,全木結構,要踩在板凳上才能把糧食放進料斗里。搖把連接著里面的扇葉,搖起來,慢慢打開銷子,風吹過,輕一些的殼子就被吹到了東墻上,落進磚砌的池子里。雪白略帶著紅暈的高粱米就進去了一個大圓笸籮。這兩臺機器也一起合作脫谷殼,也是這樣的流程,只不過,搖風車不能用那么大的力氣。高粱殼和谷殼有的家里就不要了,父親就會把他們收集起來,回家篩一篩,粗的當柴燒,細的當喂豬的秕糠。
西北角上是一臺粉碎機,用皮帶連著電機。父親最怕我走進皮帶附近,他怕皮帶飛出來打了我。他還會經常往皮帶上打蠟,為的就是皮帶不打滑不脫落。粉碎機的料斗是一個光滑的簸箕口,可以直接看到里面軸承上帶著的無數小鐵片,機器開起,鐵片就揮舞起來,無堅不摧。粉碎機最常干的活兒是粉碎玉米,要說磨米機是輕柔地,粉碎機就是暴躁的,玉米粒一進去就是一陣狂風暴雨般的蹂躪,玉米粒就變成大小不一的顆粒。這樣的顆粒粗糙,有些村民當場就過粗眼篩子,把大顆粒的留出來,再讓父親過一遍磨米機,說這樣的磨出來的米“肉頭”,不剌嗓子。父親總是笑盈盈地答應,從不嫌麻煩。
我們這里不產大米,這些磨得晶瑩圓潤的高粱和玉米,在年節(jié)也可以蒸米飯來吃。在剛剛能吃飽的年月,老百姓追求精致生活的第一步就是從把粗糲的顆粒磨得圓潤開始的。
全村只有老張家媳婦兒打玉米要求直接用磨米機磨,出來的都是磨圓的大顆粒玉米粒。她是東北人,她說他們那里都是吃這種大碴子,大碴子香,還禁餓,煮的時候翻滾著,像一個個翡翠那么鮮亮。她形容得繪聲繪色。
我們平時吃的多是篩出來的小渣粥,村民們都說這樣的米熬出來黏糊。玉米面多是貼餅子,也拌了菜葉子和米糠喂豬、喂雞。
粉碎機還經常粉碎紅薯干。紅薯干是紅薯剛下來的時候直接用擦刀擦成的薄片晾曬而成的。這種紅薯干別看進入機器聲音大,其實機器一點也不費力,只一個回合下來就變得粉粉碎。這種紅薯面在我們這里常做的是一種叫“疙瘩兒”的美食。用溫開水和面,燙個半熟,用擦子直接擦到滾開的水里,打個滾就可以出鍋。過涼水,澆上鹵子,就是一道美味。這道黑乎乎的美食吃起來筋道,但是不禁餓。已經幾十年沒吃過了,想起來還真有點饞。
東北角的機器最金貴,不是因為買它時候金貴,它是磨面機,全村都指望它吃白面饅頭呢。最先出來的一茬面最白,村民們往往要收起一些到一個小口袋,這是留著家里來客人時候吃的,包的餃子雪白,有韌勁。越往后的面里越是摻進了麥麩的顏色,變得發(fā)黑。父親問,可以了嗎?再打一遍也出不來白面了。村民往往心有不甘地說,再來最后一遍,不能便宜了長毛的(指的是豬)。
二
除了磨面,磨坊每年還會迎來兩次肥差,那就是從鎮(zhèn)上食品廠買來的粗鹽,在這里要加工成鹽面,每次都要卸下一兩臺拖拉機的量。這種鹽顏色不是雪白的,帶著泥沙的顏色,像是大雪后沾了薄薄的一層泥沙。粗鹽的袋子上畫著一個圓圈,里面是個打著紅×的骷髏頭,這是有毒的標識。這些鹽據說是食品站用來腌制豬皮用的。這些豬皮也不是食用的,是做皮鞋的原料。
可是村民們不管這些,很多人拿來了鍋碗瓢盆,都爭著分一杯羹。食品站的人員看也看不住,只能告誡村民這東西有毒,不能吃。村民附和著,這個說,不吃不吃,我用來喂豬;那個說,我用來腌菜;還有的更直接說,我的命賤,不怕。窮苦的年代,人們能省一分是一分,不要嫌棄我的鄉(xiāng)民愚昧,沒有什么比窮更可怕的。
說到挨餓,我家那年跟奶奶剛分家,分到的糧食接不上頓,可苦了父母。并不是奶奶多么的心狠,除了大姑出嫁,她還有六個兒女要養(yǎng)。
母親沒辦法就回娘家找接濟。姥姥在母親16歲上就沒了,接濟她的是哥嫂和兩位嬸子。我那時候小,走走停停,跟著母親要步行十多里才能到姥姥家,我就成了母親討糧食的籌碼,不看僧面看佛面,誰也不能眼見著這么可愛的小娃娃(自吹自擂一下)挨餓不是?
春夏之交,連下了幾天的連綿雨,米缸里面又見底了,母親出不得遠門討米,一籌莫展。父親這天把收回來的谷殼用篩子仔細的又篩了又篩,用簸箕簸了又簸,果然得到一些碎米。父親悄悄地說,今天打米,東家不注意,我搖風車的時候多用了幾分力,這些秕籽就到了殼子這邊。母親幽怨地嘟囔一聲,做了一頓秕糠粥,他們默默地吃著。吃完,母親鄭重的告誡父親再也不能這樣做,別人同樣也餓肚子呢!
第二天晚上,父親回來很晚,有些神色慌張,他內衣的口袋里鼓鼓的,從里面倒出來一些豆餅粉。他說,今天生產隊給大牲口打豆餅,我加了一會兒班,沒人了就裝回來一些,湊合著熬菜吃吧,總不能跟人搶糧食!
磨坊里少不了老鼠,糧食重地,不能用鼠藥。那些年父親下班就回在老鼠的洞的出入口下上老鼠夾,隔三初五總會有些收獲。他抽空回來,就會把死老鼠扔給做早飯的母親,母親就會把老鼠扔進灶坑,給我們兄妹烤著吃。這老鼠肉其實真的是一道美味,現在想起來還會咽口水。不只是父親,那兩個同事也做著同樣的事情!
三
歲月靜靜地流過,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各家各戶就有了些余糧,起碼都能填飽肚子了。磨坊里面歡聲笑語也多了起來。
慢慢地出現了趕著馬車換面的,就是用小麥直接可以換成面粉和掛面,省去了打面的麻煩和骯臟。大家算賬也差不了幾個錢,打白面的活兒就漸漸少了。
再后來又出現了換大米的,可以用玉米直接換,人們感嘆過年再也不用吃高粱米飯了。由于口感,高粱這種高產作物老百姓也很少種了,成片的紅高粱慢慢地淡出了農村的視線。村民們的飲食結構一直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從以前吃不到大米到如今的米、面各占半壁江山,從缺油少鹽到豐衣足食,從以胖為美到國家發(fā)布膳食指南和減肥食譜,我們的日子想精細化發(fā)展。
后來,磨坊的生意漸漸不支,父親就離開了磨坊,在家里開起了豆腐坊,繼續(xù)他的與糧食為伍,不過是由主食換成了副食。
2008年,開礦占地拆遷后,破落的磨坊同樣被夷為平地,里面的機器應該是被當廢品賣了吧。父親失去了土地,就在礦區(qū)周邊開了些荒地,種一些花生、玉米等雜糧。上次回家,父親又給我一袋玉米渣。他說這是老品種的白玉米,吃著可香了。母親補充說:“上次去磨坊打米,趕上人家正吃飯,你爸忍不住手癢,自己開機器打的。快八十了,還逞強,一袋子七八十斤呢,要是閃了老腰可咋好?!备赣H在一旁嘿嘿地笑。
我知道,父親愛著他的土地,也愛著老磨坊!
回來后,我熬了一鍋玉米渣粥,仔細品,想品出更香的味兒。套用一句廣告詞:“嗯,老磨坊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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