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在】唯有真情自動人(賞析) ——讀歐陽修《浪淘沙》
說到最美好的感情,必然是愛情無疑。然而,事物總是辯證的,最鮮艷的玫瑰總是有刺,最美好的愛情也總是伴隨著猜疑、任性等等微妙心理,甜蜜往往伴隨著苦澀。
詞,作為能夠描寫一些微妙情緒的最佳載體,又誕生于歌舞風月場所,自然就和愛情結下了不解之緣,所以從早期的花間詞開始,愛情、美人幾乎成了詞作的唯一主體。然而,愛情從來不是生活的全部,除了愛情外,還有親人之間的親情,朋友之間的友情,同樣可以十分動人。中國歷史上流傳了多少心心相印的愛情傳說,同樣流傳了多少惺惺相惜的友情故事。知己間無話不談的暢快,朋友間生死與共的刎頸之交,知音間同聲共氣的心靈感應等等,是一點都不輸于愛情的。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描寫友情的詩文也很多,文人間相互酬唱的作品更是友情的見證,但在詞中描寫友情,可能這篇是第一首。
歐陽修早年在洛陽,仕于錢惟演帳下。錢惟演是吳越錢氏后人,那可是中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書香門第。同時入仕的還有梅堯臣,和歐陽修年歲相當,志趣相投,文學才能、文學見解、文學地位都相仿,兩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有名的一輩子的好朋友,直到歐陽修晚年還想邀請梅堯臣來和他做鄰居?!鞍丫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偸钱敃r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茫c誰同?”這首詞,實際上就是歐陽修為梅堯臣所寫的,雖然沒有用題目直接說出唱和或贈與。
詞的上片是回憶,回憶自己和朋友的交往。第一句是化用前人司空圖的“黃昏把酒祝東風,且從容”詞句,但語句并不突兀,不知道是化用對詞意的了解和情感的領悟無任何影響。中國古人的用典,有的必須要知道典故才能理解作者要表達的意思,有的無所謂,甚至有人還會將前人詞句整個搬到自己的作品中,渾然一體毫無破綻。古人沒有知識產(chǎn)權和抄襲的概念,否則一首絕句中有一兩句前人詞句,那按照現(xiàn)在的審稿制度,是要視為抄襲的。東風,指春天的風,作者遙想我和朋友曾經(jīng)在春天里把酒言歡,共賞春光并從容度過整個春天的快樂時光。歐陽修在原文中加了一個“共”字,境界一下上升了不少,既將自己融入了明媚的春光,做到了情景一致天人合一,更暗寫了我與朋友的友情,就在這美好的春天里?,F(xiàn)在,這句詞已經(jīng)成了千古描寫友情的名句。第二、三句寫景,就在這洛陽的垂柳下,紫路上,是留下了我們曾經(jīng)攜手到處游覽的蹤跡。這倒不是虛言,當年歐梅二人在洛陽時,確實是經(jīng)常同行同往,游遍了全城。據(jù)說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兩人在去上司的路上偶遇,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于是上司也不去拜見了,到一個風景名勝去賞玩春光了,也許就是作者念念不忘的垂柳紫陌吧。
下片直接抒情。人的聚和散,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往往是命運所逼不得已的,所以曾經(jīng)的好朋友往往會四海飄零,聚少離多,這是人生常態(tài)。求相聚而不得,自然此恨無窮。最后兩句是嘆息,以樂景寫哀情。今年的花開得比去年的好,可能夠陪我一起賞花的人在哪呢?花每年都會再開,人是不是每年都能夠相聚?朱自清在《匆匆》中寫道:“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敝煜壬诟锌梢灾亻_,但時間過去了就沒有了。在歐陽修這里,同樣讀到了感慨,感慨花會再開,但朋友卻沒有了,不見了,不知道在哪,同樣給人一種悲哀寂寞的感觸。
最后一句,是表達自己的悲哀和無奈,也許還有對朋友的期盼,更是中國文人流傳的問天問命運的道統(tǒng):今年已經(jīng)這樣了,明年的繁花似錦,我又將與何人一起欣賞?會不會是朋友能夠一起,再現(xiàn)曾經(jīng)共度的美好;還是像今年一樣,自己還是孤單一個人面對滿眼春光;抑或命運又給了我什么人或事,讓我明年過上不知是怎么樣的生活呢?當一個人昂首問蒼天的時候,往往是對現(xiàn)實不滿意的時候,所以問天本身,就蘊含了與命運斗爭的不甘和悲憤,具有了悲愴的美學意味。
人在思而不得的時候,總會感到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感到命運的不可捉摸,這是一種宿命感。古人往往會為此及時行樂,借酒消愁,但歐陽修卻是點到為止。歐陽修對朋友的思念,說是“此恨無窮”,事實上只是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根本不可能真的痛不欲生,滿眼春光的描寫就說明了這一點。所以,全詞的格調并沒有那種極致的哀婉,而是哀而不傷——這也是歐陽修詞作的一貫特點。他后來終究是文壇泰斗一代宗師,又是達官顯貴,所以和晏殊一樣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可能像秦觀那樣全情投入,具有極致的哀傷之情。
人的情感是一致的。古人,今人,中國人,外國人,雖然說的話和文化習慣不一樣,但感情都是相通的。對同一個人來說,對親人的懷念,對愛人的懷念,對朋友的懷念,其實本質上也是一樣的,都是渴望自己最樂意見到的人能夠在自己身邊,而無法滿足時會產(chǎn)生傷感、孤獨、無助、悲哀等等感情,而滿足了則會喜悅、快樂。所以,將這種感情訴諸詩詞,不同的人都會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歐陽修懷念他的朋友,蘇軾懷念他的弟弟,柳永懷念他的情人,元稹懷念他的亡妻,這些人,懷念對象的身份不一樣,但感情確是一樣的,所以寫出來的詩詞,是一樣的情深意切感人肺腑。當我們讀到這些詩詞時,我們自然會想到自己所懷念的人,至于這個人是我的家人,還是我的戀人,還是我的朋友,不重要,因為我們都是在思念不在身邊的那個人。
友情到了極致,其實和親情、愛情是一樣可貴的,只要對別人的感情是真摯的,自然會打動人,至于面對的對象是情人,是友人,還是親人,并不會影響情感的可貴。像這首描寫友情的詞,如果誤讀成描寫愛情的詞,其實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因為感情是真的,一樣會打動人。
葉韻一曲《浪淘沙》,紀念舊日朋友:落絮伴春風,往日華容。歡顏笑靨喜為東。卻把深情托付在,錦簇花叢。歲月太匆匆,水遠山窮。芬芳萎地有余紅。思緒綿綿誰可慰,攜手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