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牡丹花開了，午后的院子里彌漫著清幽的花香。綠色的巨大花冠隨微風輕輕搖曳，數(shù)十個盛開的花朵，坐臥在上面，花瓣薄如蟬翼，潔白無瑕，飄逸如瑤池仙子。遠觀恍若一隊身著白色紗裙，純情婀娜的少女，在碧綠的草坪上嬉戲、小憩。我靜立在花香里，竟有些許醉意，慶幸在這靜謐的午后，邂逅屬于四月的美好，享受萬物覺醒之初的愜意。
　　 緊鄰牡丹花北側(cè)的無花果樹，枝頭頂端葉片開始慢慢舒展，一旁的葡萄藤蔓上也突現(xiàn)出綠意。牡丹花南側(cè)，柿子樹枝椏已蒙上濃濃的春色，淺綠色嫩葉一叢叢，一簇簇，如玉似翡般迎風微動。院子里的所有植物，薔薇、玫瑰、井臺處的車前草、墻角的馬蘭花，就連大門口背陰處的那株孱弱的鳶尾花也加入進來，它們像是被牡丹清幽的花香喚醒，為自己褪去嚴冬的痕記，涂抹上屬于春天的顏色。女兒站在屋頂，透過柿子樹枝干的空隙望著我喊道：“爸爸，你快上房來呀！在上面看牡丹花更好看?！逼拮右苍谂赃呎f：“上去看看吧！順便看看棗樹發(fā)芽沒有？”
　　 我爬上屋頂，午后艷陽高照，整個院子一目盡覽，一切都變得真實起來。牡丹花白綠分明，花朵白得更清純，花冠綠得更純粹。老棗樹巨大的樹冠早已高過屋頂，伸向湛藍的空中，像是一幅藍色格調(diào)的簡筆畫。我低頭近觀伸向屋頂處枝干，黑褐色的枝椏上，出現(xiàn)無數(shù)個凸起的疙瘩，仔細辨看，淺綠的嫩芽破木而出?？粗鴺渲Φ陌椓烟幍哪垩浚也唤袊@生命的神奇，是什么力量讓這么柔嫩的嫩芽撐開密實堅硬的棗木，是對春天的向往，是對陽光的渴望，還是鐫刻在基因里的信念……
　　 我與老棗樹結(jié)緣于十五年前的一個早春。
　　 十五年前，我在縣城開了一家飯館，因經(jīng)營面積較小無法居住，便借住在大姨家。一天下午，姨夫?qū)ξ艺f：“冬陽，明天早上早起一會兒，去把老院里那兩棵黃金梨樹挖回你老家種上，那個梨很好吃的，砍了怪可惜。”
　　 姨夫口中的老院是法院老家屬院，在縣法院樓后，當時小舅借住于此?？h法院對過是縣人民廣場，在人民廣場西北角新政路對過，有一條向東北方向深入的斜胡同，胡同由寬變窄，貌似還有些向下的坡度。在胡同右側(cè)有一條東西向僅一米多寬的窄胡同，胡同西首北側(cè)是一處公廁，緊鄰公廁就是大姨的院子，只有一米多寬的大門坐北朝南。院子不大，像個小四合院，但沒有東屋，只有北屋、西屋、南屋。在西屋和南屋的中間有一扇小門。這扇小門通向院西一處菜園子。園子里種有果樹、蔬菜，曾經(jīng)也養(yǎng)幾只兔子，幾只雞。姨夫雖為公職人員但也是農(nóng)民出身，從小沒少干農(nóng)活，如今依舊喜歡種些花草樹木，養(yǎng)些小動物。后來大姨搬去了更后面大一些的院子，這處菜園子雖不在種菜，但姨夫種植的果樹都還在。
　　 第二天早上不到五點，天還未亮，我就和妻子動身騎電三輪前往小院。之所以這么早是迫不得已。當時老院已交了鑰匙，搬遷戶一旦交了鑰匙，院里東西就屬于公家財產(chǎn)，不能再動。有些地方房屋征用拆遷協(xié)議達成共識后，還有狠人回去拆門、拆窗賣掉，為防止這一點，當拆遷戶交完鑰匙后，整片拆遷區(qū)域就會封鎖，閑人免進。當姨夫讓我去刨樹，我起初心存顧慮，考慮這算不算偷竊？姨夫安慰我說：“咱不拆窗，不拆門，只是心疼這些果樹，過幾天拆遷隊來了，這些樹就會被斬斷活埋在碎石斷瓦里。把這些果樹挪走，也算是做一件善事！”
　　 來到院子外，我踩著電動車翻墻進入菜園子，雖自我安慰是在做一件善事，但心里依舊忐忑不安，像小偷那般心虛不已。我悄悄喊話妻子，讓她把車騎走，防止過路人看到詢問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我慢慢適應了園子里的環(huán)境，兩棵黃金梨樹一大一小，枝條上已生出稀稀疏疏嫩綠的葉子，隨晨風搖擺。說干就干，我拿著鐵锨在梨樹周圍挖了很大的坑，只為多留一些原土，這樣易活一些。因平時不怎么干體力活，當挖第二棵梨樹時，我已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由于時間緊迫，我顧不上這些，依舊繼續(xù)刨土，每刨一小會兒，便動一動樹身子……第二棵梨樹刨出來后，天色越來越亮，我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累，就打電話告訴妻子，刨完梨樹了，讓她接應。
　　 電話那頭除妻子聲音之外，還有姨夫的聲音，原來是姨夫特來看我挖沒挖梨樹，我告訴姨夫，兩棵梨樹已挖出。姨夫在院墻外問我：“看沒看到南邊那棵棗樹？”我小聲回答：“看到了。”
　　 其實，從我跳下院墻時就看到了這棵棗樹，因為它比兩棵梨樹大不少，但它不是我的目標，我也沒過多關(guān)注它，只顧著挖梨樹了。早春時節(jié)，棗樹發(fā)芽較晚，此時的它或許還在冬眠，它更不會知道，不久后它將葬于殘垣斷瓦里。姨夫告訴我說，這棵棗樹品種也不錯叫“雪棗”，是朋友送給他的，建議我也挖走。
　　 此時，天已大亮，隨著院墻外面走動的人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害怕，重新看了看這棵棗樹，樹身直徑差不多十厘米左右，不禁疑惑：“這么大的樹能挪活嗎？”姨夫在外面催促我：“把棗樹也挪走吧！埋在里面怪心疼的?！睕]辦法，我只好勉為其難照辦。因沒打算要棗樹，加之時間緊迫，挖掘過程很粗暴。我不打算留原土直接刨了一個小坑，便用斧子把它多余的根部砍掉，只留下光禿禿的主根。放倒后，又把上面所有樹干枝條全部砍掉，只留下兩根二十厘米長的大樹杈，看上去像個彈弓叉。
　　 由于棗樹較重，我先把兩棵黃金梨樹根包上油布保濕，小心翼翼地遞出去，然后把光禿禿的棗樹身子，托舉到南邊公廁墻上推了出去，隨后跳出院子，裝上車“逃之夭夭”。出了縣城，才松了一口氣?；氐郊?，我把兩棵黃金梨樹小心地卸下來，恐怕傷了樹皮影響成活率。然后在院子西側(cè)挖了兩個大坑，把梨樹栽在里面，壓實土澆上水，大功告成。此時已九點多鐘，為不影響中午生意，我在院子南側(cè)迎門墻后挖了一個小坑，把光禿禿的棗樹栽在里面，像埋一根柱子，邊埋土邊琢磨，砍得這么禿未必能活。做完一切后，特囑咐父親別忘了給梨樹澆水，便返回城里。
　　 過了一段時間，回老家時，父親告訴我說“兩棵梨樹都死了”，我心疼不已。來到后院，兩棵梨樹的葉子早已耷拉枯萎，待我拔出后，樹根已經(jīng)爛掉。此時心中難免失落，費了這么大氣力刨回的梨樹，竟一棵也沒活。無意間，我瞥見院子南側(cè)的棗樹，光禿禿的枝干上有一絲綠意，心中大喜，脫口而出“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呀！”這棵棗樹，就這樣突兀地立在院子里，兩只粗壯的樹杈像是比耶，又像是在得意地顯擺：“你當初還不想要我，怎么樣？你的黃金梨樹都死了吧！”還真是應了農(nóng)村那句老話“疼誰不得誰的祭”。不久后，棗樹干上長出了幾根軟枝條，枝條上長滿了葉子，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年它竟開了花結(jié)了果，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個頭很大。
　　 自此，這棵雪棗樹在后院住下來，每年都會長很多新枝杈，一年比一年高，沒幾年就長過了房頂，樹冠越來越大，接的棗越來越多。果子未成熟前有些發(fā)哏，待到表皮泛黃，吃到嘴里軟甜可口，肉質(zhì)如雪無渣，而且天越冷棗越甜越脆。每年第一批棗個頭最大，能達到笨雞蛋大小，我會拍圖發(fā)朋友圈，微友們無不被我家的大棗驚艷到。棗樹像是報答我們當年對它的救命之恩，棗子不僅大而且越結(jié)越多，像葡萄似的一串串掛在枝頭，遠遠看去，貌似果子比葉子都多，壓得樹枝下垂嚴重，前幾年竟壓斷了一根很粗壯的樹干，壓斷小枝干更是正常現(xiàn)象。
　　 每年不僅我家親戚都能有機會品嘗到又大又甜的雪棗，我家鄰居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從房上就能夠得到。棗樹每年產(chǎn)量得有一二百斤之多，但從沒賣過，除去在冰箱留存一些，其余都和鄰居親戚分掉了。十幾年來，這棵老棗樹已成為后院的標志性植物，在后院地位屬于“長老級”。
　　 去年早春，一位看風水的親戚告知父親這棵棗樹，在院子里不是太好。父親聽信就要把棗樹砍掉，我和妻子連忙勸阻：“不管別人說什么，我們都不允許你把棗樹砍掉，這棵棗樹每年能接這么多棗，何來風水不好？”在我和妻子一再阻攔下，棗樹逃過一劫。其實父親對老棗樹也很疼愛，每年早春，都會在棗樹周圍刨上淺坑，埋上化肥，并且每年都會給棗樹修整枝條，他對棗樹的愛不亞于我們。
　　 不久后，棗樹枝葉遲遲沒有變綠，而且又小又黃，健康一路下滑。當父親告訴我們說“棗樹可能瘋了活不過今年”，我和妻子心疼不已。我們來到后院詳細觀察是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樹身的南側(cè)，樹皮爆起里面生了蟲子，趕緊給它買藥治療，期待它好起來。老棗樹和我們有緣，竟再次神奇地活過來，而且當年依舊是大豐收。父親從此也再沒有砍掉它的念頭，還在今年早春早早刨坑施肥。
　　 我站在屋頂上，站在老棗樹的枝椏間，拿出手機，近距離拍了幾張嫩芽的照片。每個嫩芽周圍都長有兩根長短不一的尖刺，像是兩名衛(wèi)兵，一絲絲淺綠在灰如鐵的枝干上并不明顯。我后退幾步，望著它，霎那間，我看到老棗樹枝葉繁茂，綠意盎然，看到每根枝條上都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大棗，看到每顆大棗上都寫滿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