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你是我的家(小說)
對大多數人而言,人生不是什么冒險,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
——雷蒙德?卡佛《請你安靜些,好嗎?》
引子
自我懂事起,我就一直不怎么喜歡我的父親。
最開始,每當我哭鬧著問為什么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的時候,他總是騙我,說我也有媽媽,媽媽是個空姐,每天都要飛到國外去,沒空來看我。弄得我信以為真,每當天空有飛機飛過,我就會對著天空大聲地喊“媽媽媽媽”。
邊上的小朋友笑我,我就會很驕傲地跟他們說,我媽媽在飛機上面,她現在飛到外國去。等她有空了,就會來看我。
不過,一直到今天,媽媽也沒有來看過我。
到了上小學一年級,還是逢人就說我媽是個空姐。終于有一天,有人對我說,你媽不是空姐,你媽生下你就死了。
一開始我是不相信這話的,但后來說的人越來越多。我便去問奶奶,奶奶被我問不過,便很勉強地點了點頭。
從那時候開始,我便恨上了我爸爸——沒有原因的,仿佛我沒有媽媽的原因是因為爸爸騙了我。而且,即使他要騙我也不應該說媽媽是空姐啊,害我到處說,多丟人!
一
我們這個小城市開大貨車的特別多,基本上可以這樣說,如果你實在是找不到事做,就去開貨車。
父親便是這找不到什么事做的人之一。不過還好,村子里開貨車的男人們并不在少數。像我們這種處在郊區(qū)的村子,不像市區(qū)內的人,我們大多數人是沒有正經工作的,也沒有了田地。女人們便進廠做工,要么開個小賣部。男人們肯定是不好呆在家里的,那不開貨車又能去干什么呢。
爸爸一開始給別人開車,后來可能是有了點積蓄,貸款給自己買了一輛車——那種十七米五長、有二十二個輪子的大卡車。
到了我要上學的年紀,村子里的人們便開始找各種路子,想辦法讓孩子到市區(qū)內的小學去讀書。因為大家都知道,在那個年代,在村小讀書幾乎是看不到什么未來的。
在那個時候,管理并沒有現在這么嚴,所以只要稍稍有一點人際關系,都可以進城區(qū)小學。城里小學一個班七八十個人是很正常的事。
村子里的娃娃們,大多都走了,留在村小的,全校一到六年級也就三十幾個學生。我便是其中之一。
開蒙入學的時候,父親照例是在外面。那天奶奶替我換了一身新衣裳,買了一個新書包,把我抱到她每天清晨賣早點的三輪車上,一路叮囑我到學校的各種,告訴我說奶奶每天要賣早餐小吃,以后就要我一個人上學了。
這以后每天的清晨,那些從小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一個個都坐上母親的自行車或者踏板助力車,去了城里。只有我一個人背著書包,往相反的方向走。
其實現在想起來這也正常,因為我家里沒有任何關系,我們甚至在城里都沒有什么正經親戚,全家就是奶奶、父親和我。
但我很不甘,因為我覺得我上的不是一所正式的學校,全班才七個人,全年級也就七個人。我也想像小伙伴們那樣去一所城里的小學。
我開始哭鬧,告訴奶奶我再也不想上學了。
父親是個沒本事的男人,這是村里人的一致看法。除了會開貨車,沒有其他任何特長,填個貨單都填不好。
每天也不太和人說話,沒有朋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即便是過年的時候,也沒見過誰叫他玩牌,更不會有人叫他去喝上兩盅。如果平時有人與他搭訕,那多半是拿他當笑料挪揄挪揄他。
我的印象中,他就是每天嘴里咬著一支煙,一邊幫襯著奶奶做飯,一邊唯唯諾諾地聽著奶奶的嘮叨。是個沒有什么主見的男人。
更多的時候,他是在外面出車的。只是給家里留下了一個用舊了的諾基亞手機,萬一有什么事,就用這個手機聯系他,或者他有什么事就聯系家里。
我?guī)缀鯖]有聽這部手機響起來過電鈴聲。每次翻弄它的時候,里面要么是移動繳費提醒信息,要么是各種商場促銷的廣告。除了這些,再沒有其他的。而奶奶也不怎么打父親的電話,奶奶總是擔心打電話會影響父親開車。
每次父親從外面回來,都會給我?guī)┬⊥嬉?。但多半會招來奶奶的嗔怪——一個女孩子家,你給她帶什么玩具槍?這麻辣吃不得,曉得是什么作坊里做出來的,小娃娃哪能吃這個。
聽到這些,父親便會很沮喪地拿起水管子,到村口去沖洗他的車。
父親沒本事歸沒本事,卻愛認死理。
有一次他們一伙司機把人家剛鋪好還沒啟用的路壓壞了。當地人攔著他們不放,一輛車要收他們一千塊錢才放行。
路邊上有一家餐館,父親經常定點在這個餐館吃飯。餐館老板娘是個善良的人,跑出來指著父親說:“這個師傅不會壓你們的路。”
人家就問:“你怎么知道他沒壓。”
老板娘便說:“我知道這個師傅,他開車技術不行。這么陡的坡,他想上去也沒那技術?!?br />
傻子也知道老板娘是想幫父親打圓場。哪知這話剛好觸動了父親的逆鱗,也許他覺得自己是個司機,駕駛是他唯一賴以生存的本領,這樣說他,被他視為最大的侮辱,當下二話不說把車開上坡把路又壓了一遍——你看我有沒有這個技術。
結果,別人一千,他兩千。
這事過了好久,還被村里人拿出來當笑話說。
我開始哭鬧要轉進城里小學的時候,父親并不在家。是他出車回來之后聽奶奶說的,聽后父親就只是一支一支地抽煙,并沒有說什么。
之后,轉學的事就沒了下文。
父親依舊是那樣跑長途。出去十幾天,然后回來呆上三兩天。不同的是,他不再成天躲在家里幫奶奶做家務了,有時候出去就是一整天,中午也不回來。
終于在我要上二年級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地拿回一張表告訴我說,這就是我的轉學申請表,校長已經答應了接收我。
他問我要了筆,趴在桌子上,開始想填寫,然而他手抖個不停,猶豫了,又把筆遞給我:“丫頭,還是你來填吧,爸寫不好?!?br />
我說我不會,父親便說:“我也不太會,我們倆商量著填,我說,你寫?!?br />
進了城里,學習進度明顯比村小要快。家庭作業(yè)我不會寫,問奶奶,奶奶識不得幾個字,拿著作業(yè)本在燈下瞇縫了半天,便說:“還是等你爸回來問你爸吧,奶奶實在看不懂?!?br />
明天就要交的作業(yè),還能等父親回來?奶奶不讓隨便給父親電話,我便偷偷地打。父親電話要么是接不通,要么是接通了他在電話里匆匆忙忙應付兩句“爸爸在忙,待會兒回給你?!?br />
而這個“待會兒”,大多數時候是沒有下文的。
二
后來上初二的時候,奶奶要忙生計,父親長年不落家。我開始逃學,跟一些不喜歡讀書的男孩子女孩子混在一起,我開始學會抽煙、喝酒,晚自習的時候溜到街上瞎混。學會了怎樣對付老師,怎樣威脅同學。
現在想來,我的膽量,都是那會兒練下的。
我開始騙奶奶,說學校今天要交資料費,明天要交考試費。奶奶總是讓我省點用,你爸爸買車的貸款還沒還清呢。
老師開始一次次地讓我叫家長來學校,父親總是不在家,來的只是穿著藍布圍裙、雙手還粘著面粉的奶奶。
老師說的話,奶奶其實也是半懂不懂,只是一個勁地給老師賠禮,一個勁地在嘴里重復著“這個死丫頭,這個死丫頭!”
叫家長來的結果,一般是回家反省一兩天。奶奶叫我坐上她賣早點的三輪車,我不肯。
我才不坐呢,我可不想讓同學們知道我奶奶是個騎著三輪賣早點的。
奶奶的一條腿有點跛,不是很明顯,但看得出。奶奶便在前面一拐一拐地推著車,我遠遠地在后面,懶懶地跟著。
我仍然在不斷的犯錯、逃課。終于有一天班主任爆發(fā)了,粗暴地把我拉到一個沒人的角落,怒氣沖沖地對我吼:你知道嗎,你知道你是你爸爸跪在地上求了人家小學里的校長,你才進城讀的書嗎!你知道你爸爸一出車回來就去找人家下跪嗎!現在你這種學習的態(tài)度,這就是給你爸爸的回報嗎?
班主任的話讓我有些懵,原來我是這樣進的城區(qū)學校,原來是我那個沒用的爹給人家下跪才讓我有機會的。
我流淚了,我感到十分屈辱,我恨我的父親。
我不能想象當時的場景,一個大男人當那么多人的面跪在別人面前。而這個男人,竟然就是我的父親。
我那一瞬間,仿佛被人脫光了衣服,尊嚴全無。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候肯定是把老師給逼急眼了,她想最后拉我一把,用這種方式。但我完全不能體會老師的好意。
而老師的消息來源,是我的奶奶。
回家我問奶奶,奶奶嘆著氣對我說,爸爸當時提著煙酒給人送禮,人家不收,他就腆著臉給人家跪下。
一開始人家躲著他,后來他只要不出車就去找人家,找不到就跪人家辦公室,一連一個星期,校長吃不消,就答應了。
進城的真相讓我更加破罐破摔,我?guī)缀醪幌胱x書了,我不想讀這個父親用下跪換來的書。
終于挨到了初中畢業(yè),高中我是肯定考不上的。奶奶的意思是讓我去打工,奶茶店、服裝店、理發(fā)店,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都行。
但父親聽到奶奶的想法之后,便問:“丫頭愿意去嗎?”
我沒做聲,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選擇,隱隱約約感覺自己不應該這么早就走向社會呀,但我不是不喜歡讀書嗎?人的思維真奇怪。
見我不做聲,父親怯怯地靠近我身邊,低聲問:“丫頭,你想去干嘛?”
我突然感覺莫名的煩躁,對父親怒喊道:“我想當空姐,你有本事讓我去嗎?”
我當時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對父親這樣,現在想起來,多半是對父親在童年時對我欺騙的報復。
父親呆半天,嘴角抽動了幾次,終于沒能說出什么。訕訕地坐在一邊,從煙盒里抖抖索索地抽出一支煙,悶悶地吸了起來。
到暑假的一天,老遠就聽到父親大卡車喇叭的聲音。大卡車停不進村子里,一般只能停在村頭的空地上。父親是跑回家的,然后就興沖沖地對我喊:“丫頭,你可以當空姐了,可以了!”
父親的話讓我有些懵,費了老半天勁才弄明白,父親打聽到有一所中專設了空乘專業(yè),關鍵是對中考文化成績要求不高,只是對形體外貌條件要求高些。但以我的條件完全可以達到。
父親特意把面試的時間記下來。那所中專在離我這個城市不遠的省城,一到才知道是離市區(qū)十幾公里的新區(qū),到處是黃土和塔吊,以及來來往往的工程車。
到面試考場的時候,已經停了許多小車。小車多是很普通的家用轎車,在轎車已經很普及的年代這已經很平常了。想想也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誰會來讀中專呢。
我是坐著父親的大卡車來的。弄得門衛(wèi)大聲地對著卡車喊,師傅,這里不能停大貨車,卸貨走側門。父親探出頭,有些驕傲地喊道:“師傅,我們是來面試的!”
門衛(wèi)大叔不可思議的表情讓我有些羞愧。因為別的同學都是坐父母的小車來的,只有我是坐著父親十七米五長、有二十二個大輪子的大卡車來的。以致于我下車的時候都是低著頭,不好意思看任何人。
面試異常順利,主考官非常喜歡我,一個勁地說:“這個姑娘不錯,漂亮,個子又高,這身材,學空乘都浪費了,是個舞蹈演員的好苗子?!?br />
回程的時候,從沒見過父親這么興奮過,我并不像他那樣,沒心沒肺、沒好氣地對他說:“以后不要再用你的大車接送我了,怪丟人的!”
父親的興奮戛然而止,他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習慣性地從駕駛臺上摸他那五塊錢的劣質香煙,然而又心存顧忌地看看我,終于還是把煙放下。
三
入了學才知道,這所學校是私立的中專,所謂的空乘專業(yè)其實離當空姐還差十萬八千里。它只不過是教授一些空乘技能,被航空公司選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像電影學院,每年招收幾百上千人,然而能成為演員的寥寥無幾。
既來之則安之吧。還好中專的學習壓力比中學小多了,只是覺得孤單——同寢室的同學們爸爸媽媽時不時的會來看看,給大家?guī)┏缘摹?br />
只有我,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吃別人分享的。
我讀整個中專的期間,父親倒是來過兩三次,一次是我在電話里向奶奶說起同學的父母來寢室之后不久,父親拉貨經過我們學校附近,特意彎過來,氣喘吁吁地在電話里對我說:“丫頭,你能出來一下嗎,我在你們校門口?!?br />
我有些不情愿,我怕他又把他的大卡車橫在我們校門口,從卡車里探出頭來,興高采烈地向我招手。
但并沒有。到校門口時,我并沒有看見父親的車,走出校門,才發(fā)現他躲在校門的一側,看見了我,才畏畏縮縮地走出來,手里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紅色塑料袋遞給我。
我有些好奇,問他怎么來的,他說怕同學看見,便把卡車停在遠處,他是小跑過來的。沒說幾句話,便說車上拉的生鮮,要趕路,便一路小跑離開。回頭對我喊了句“要好好的”,那瘦小的身影便消失在過往汽車的煙塵里。
后來父親打電話問我,帶的東西好吃嗎,我沒好氣地告訴他我把袋子給扔了——帶的都是些什么呀,娃哈哈果奶、棒棒糖……
很顯然,在潛意識中,父親對我的認知還在我的童年時代,根本沒意識到他的女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第二次的時候,父親是帶著一個女人來的。那個女人跟父親差不多年紀,倒還周正。她看見我,便很討好地對我笑笑。我好像對她點了點頭,也許沒點,只是感覺點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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