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習(xí)慣，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樣。就是每次趕酒局之前，必帶幾個塑料袋子。帶塑料袋當(dāng)然是打包，光盤行動，我不缺席。前半生在南河居住，說起打包我一下子可以列舉出好多有趣的故事，為什么說是故事呢？很簡單，與我一同吃酒席的人，有的已經(jīng)駕鶴西去，睡在另一座房子里。有的滿臉滄桑，記憶力減退，在大街上碰到，認(rèn)不出我了。事實(shí)上，我變化不大。既無綾羅綢緞，珠光寶氣，也不存在玉樹臨風(fēng)，美麗驚艷。我一個市井女子，讀書有限，相貌平平。喜歡寫小說，散文，偶爾也胡謅八扯幾首歪詩。我離開南河后，也沒打算回去了。歸根結(jié)底，我是不想再碰觸大地上的事情，一年四季不停的勞作，像一匹馬不分晝夜的耕耘，拉犁。星星不睡，我不睡。月亮掛在樹梢，拖著疲憊的身體，搖搖晃晃走回院子。在村莊的幾十年，誰家有個大事小情，操辦幾桌，幾十桌酒席，成了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也積極參與，頭一天，洗洗刷刷，將自己捯飭一下。干干凈凈的，扎一條圍裙，長發(fā)綰在頭頂，用一根發(fā)卡攏著。擦一點(diǎn)雪花膏，涂涂口紅，翻箱倒柜找出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鞋襪。整個人收拾收拾，往大衣鏡前一站，活脫脫一俏妹子。朝咯吱窩，脖頸噴幾滴紫羅蘭香水。家里的菜刀鈍了，上水磨石磨一磨，磨出刺眼的光，領(lǐng)著孩子，興匆匆的奔赴東家，你不用問哪家辦事情，大喇叭早懸在門口的白楊樹上，音樂一嘟嚕一嘟嚕吹過來，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接到消息。奔走相告，走??？老李家二小子娶媳婦，幫忙去？好好好，我回屋洗吧洗吧，你先去。小鳳，別懶驢懶馬屎尿多，一塊幫襯去。去晚了，東家不樂意。還以為咱蹭吃蹭喝，嗯呢，要去早點(diǎn)去。大喇叭一聲接著一聲喊，湊熱鬧，往日，田間地里的活兒一忙，早晚不見人影。有個酒局，就連小貓小狗也跟著樂呵，尾隨在主人身后，到了現(xiàn)場。圍著炸油丸子的大鐵鍋，就不挪窩了。大師傅炸一樣油丸子，笊籬伸進(jìn)滾燙的油鍋，一撈，一淋，一揚(yáng)，一扣，妥，黃燦燦的油丸子，吆喝大伙品嘗品嘗，距離晚飯早著呢，打打牙祭，填填肚子。
　　 父老鄉(xiāng)親，能來的都來了，剩下走不了路的，吃了席，折籮一些拎回家，大家沾沾喜氣兒。這么特殊的日子，人們的心情陽光明媚，萬里無云。一來，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二來，留在屯子里的人，除了電視，露天電影，隔三差五在屯子的小賣部跳跳舞，扭扭大秧歌，唱唱歌，基本沒有其它娛樂方式。再則，娶媳婦的東家，請來鎮(zhèn)子上的民間歌舞團(tuán)，大擺舞臺，唱他個兩天兩夜不罷休。唱得天上云追月，唱得地上小河流。看演出的，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那時候，大批的青壯年尚在屯子里，花前月下，蘆葦蕩，桑葚樹底，均留下男女青年談戀愛的足跡，有調(diào)皮搗亂的，趁人不被，攥一捧沙子，扔在談得火熱的戀人頭上，惹得女孩破口大罵：倒霉蛋，小鱉崽子，有娘養(yǎng)無娘教，出來，我教育教育你。也沒逮住，誰也不承認(rèn)。演到很晚很晚，月牙偏西才收臺子，舞臺簡陋，一片石頭，一根石柱子，一張破桌子，桌子上一壺茶，幾只杯子。鑼鼓，紅綢布，統(tǒng)一的服裝，道具。主要是氣氛，氣氛烘托起來，比什么都重要。大喇叭在吃晚飯的檔口，還響著。如果是討媳婦的人家，一定在吃飯時，放婚禮進(jìn)行曲，至于喪事，也不含糊。絕不讓逝者孤孤單單走，這陣子不是哀樂，選擇很平緩，舒適的曲子，慢悠悠，仿佛一縷不咸不淡的霞光，走過人的內(nèi)心，在遼闊的天地間，在南河畔，在連綿起伏的群山，在白云蒼狗間，靜靜的蕩漾開來。那種死亡的肅穆，沉寂，神秘，在活著的人那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頭一天，吃完飯后，我們也不客氣，一樣一樣折籮，放塑料袋子里。要是鄰居的話，在家端一只缽子，碗盤。分門別類，干貨在一起，油漬漬的菜擱一個袋子。吃席的時候，得挑揀一下，有的女人沒個眼力見，自私。吃東西不管不顧，她吃好了天下太平，沒等大家吃完，掏出塑料袋一頓掃射。這個我拿回去喂貓，那個我家老爺子愛吃，俺家有老人，別和我搶。沒吃好呢，她就把菜折籮走了。輪到像我這樣的人，不愿意爭執(zhí)，也拉不下臉面。就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遇到有素質(zhì)，有涵養(yǎng)的人，吃一場酒席，吃得云淡風(fēng)輕，心情舒暢。在村莊吃席，有一個現(xiàn)象，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就找什么樣的人一道坐席。一般是一個家族的，親戚朋友組合，八個人一桌。不能多，也絕不可以少。多一個人，就多分享出去一份，誰不希望少一個人坐席？八個人的酒菜，六個人吃，肯定綽綽有余。我碼著規(guī)律了，去屯中誰家坐席，提前一小時到，也不要晚十分鐘。去得早的人，占領(lǐng)有利位置，農(nóng)村炸油丸子，燒菜的大鐵鍋，安排在院子的墻根下，酒席桌子，一排一排擺在大鐵鍋附近，守著擺酒菜的平臺兒，近水樓臺先得月，大師傅不注意，你撓一把肉，幾只大蝦，塞嘴里嚼一嚼，等正式吃席時，手疾眼快，先瞅著大盤子的飯菜下手。南河屯的人，吃酒席有一個版本，全家出動，前幾天就尋找坐一個桌子的人，這里面有學(xué)問，找的人必須文明，懂規(guī)矩，不搶。別動不動端菜的人還沒站穩(wěn)，菜就被截胡，倒入自己的私囊中。假設(shè)沒找到旗鼓相當(dāng)?shù)娜顺韵?，那就硬著頭皮，被執(zhí)事安插進(jìn)別人的團(tuán)隊，孤零零的，很凄涼。不但吃不飽，還沾染一肚子的失望。
　　 我隨母親，凡事不爭不搶，隨其自然。那會子，鄰家王嫂子提前跟我們打招呼，吃席一張桌子，可不可以？母親答應(yīng)了，不答應(yīng)不好，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王嫂子潑辣，吃席時，嘴巴前的吃光了，不舍棄，起身抻著胳膊夾菜，夾不到索性把一盤菜端自己面前，吃幾口，也不謙讓，往塑料袋一掀，嘴里嘰里咕嚕說，你們也不吃，我拿家得了，每回和王嫂子坐席，吃席，我家是一點(diǎn)油星拿不到手。后來，王嫂子喊母親一塊去吃席，母親借口說，家里有事兒，不是豬竄進(jìn)菜園子，就是羊跳出墻，跑了。我們?nèi)サ猛硪恍袔状尉尤蛔孪?，要清楚一點(diǎn)，下席有好多菜都吃空了。
　　 年少時生活條件不好，折籮菜連湯也不留，嫁人后，一樣的村莊，一樣的河流，一樣的月亮，一樣的酒席。到各家趕酒席，濤聲依舊，折籮菜。好在，物質(zhì)條件不匱乏了，在吃上也文明了，不爭不搶，不緊不慢，互相謙讓，即使折籮菜，也是彼此商量著來。
　　 住進(jìn)小城后，逢酒席，大都在酒店舉行，以前折籮菜，有公婆在，我?guī)Щ厝バ⒕此麄?，老人去世后，我不怎么折籮菜了，高興了就帶點(diǎn)回家，其余的讓別人折籮走。父親母親一直在老家住，我折籮菜還得坐車抑或開車送回去，也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