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樹梢，大地又一次被久旱不雨的高溫天氣籠罩，如一個巨大的烤爐。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緩緩行走在村西頭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盡管兩旁各種各樣的樹木為我們遮擋陽光，但干燥得仿佛能點著的空氣，依然炙烤得我沒走多大一會兒工夫，額頭便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自父親二月份突發(fā)腦梗后，行動就失去了自由。雖然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住院治療，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但左半身還是沒能恢復知覺。曾經(jīng)身體矍鑠、步伐穩(wěn)健的父親，只能被禁錮在這小小的輪椅之中。
　　 記得出院時醫(yī)生再三叮囑，要讓老人康復得快，最好的辦法就是天天走路，其他再無良方。
　　 正是基于此，無論多忙，我們這些做兒女的都要抽出時間陪陪父親，或攙扶他在院子里走走，或推著他在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要不就是讓父親坐一會兒輪椅，走一會兒路，輪換交替，天天如此，至今已經(jīng)三月有余。
　　 近段時間，以獼猴桃栽植為主要經(jīng)濟作物的家鄉(xiāng)，正處在一年一度的繁忙時刻，不但要給獼猴桃樹疏花（摘掉多余的花）、人工授粉，還要剪枝、施肥。加之數(shù)日的久旱不雨，每隔幾天就要灌溉澆水，便成了刻不容緩的一件大事。因此，村里的每一個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一起行動起來，有下地干活的，有在家里篩花粉、曬花粉的，可以說，這個時候的家鄉(xiāng)，就像打一場時不我待的殲滅戰(zhàn)，一個人頂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用，往往從早上五點鐘起床下地，要一直干到晚上八點以后才回家，中午飯也是帶著干糧在地里將就。正如農(nóng)諺所云：“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贝蠹叶忌钪r(nóng)時的重要性，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是一個沒有土地的城里人，看似與這種不可開交的繁忙關系不大，可以輕輕松松地過退休生活?？刹⒎侨绱耍驗槲夷菚r刻需要人照顧的老父親在農(nóng)村，我的兄弟妹妹在農(nóng)村，他們的忙就是我的忙，我不能對此袖手旁觀。
　　 多次想接父親來城里住，在相對優(yōu)越的環(huán)境里好好照顧父親，好讓他早日恢復健康。可父親說什么都不愿意來城里，他離不開農(nóng)村和他的老屋，離不可他的土地和鄉(xiāng)情。我只好增加回家次數(shù)，多陪陪父親，幫父親康復，盡一個做兒子的孝心，以減輕兄弟妹妹的負擔，讓他們把更多的時間用在農(nóng)忙上。
　　 父親這輩子，幾乎沒離開這片土地半步，他以勤勞的雙手和好學的勁頭，一邊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一邊學到了精湛的木匠手藝，硬是憑借著他的堅韌和執(zhí)拗，勞心勞力，把我們七個子女一點點養(yǎng)大，“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我們做子女的又怎能報答得盡。如今，父親病了，不能走路了，我們做兒女的，又是怎樣的一種心痛和無奈。
　　 我們無法改變現(xiàn)狀，只有用我們的孝心，陪父親走完他人生的最后里程。
　　 此刻，我又一次停在一棵蔭翳的大樹下面，剎好輪椅閘，扳下腳踏板，把拐杖寄到父親的右手，攙扶著他的左胳膊，微微用力，讓他站起來，離開輪椅，再沿著蜿蜒的小路，慢慢前行。
　　 這樣的動作，在我多次攙扶父親的過程中，到底重復過多少遍，我沒有算過，父親艱難的挪動了多少步，我也沒有算過。但我卻清楚的記得，期初的我是那么笨拙和不得要領。不是忘了剎輪椅閘、扳動腳踏、寄拐杖，就是用勁過大，走路節(jié)奏過快或過慢。為此，我懊悔了好一陣，也暗暗學習了好一陣，直到掌握了其中的環(huán)節(jié)和要領，攙扶起來才得心應手，父親也才點頭肯定，走起路來不再那么搖搖晃晃。
　　 就像此刻父親走路的樣子，雖然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左腳也會不聽使喚地在地上拖拉一下，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是咬緊牙關的，眉頭是緊蹙著的，呼吸是喘著氣的，就連那拄拐杖的右手，也牢牢地緊握住把手，像是要把所有的力量和信念關注其中，只為能在我的攙扶下，多走幾步，多感受一些走路的溫暖。
　　 彎曲的小路靜的沒有一個行人，甚至連一絲風都沒有，唯有頭頂?shù)奶栐谝稽c點升高，并把強烈的光線投向大地。我攙扶著父親，走了約五分鐘之后，看他累得實在氣喘，左腳也拖拉得更加嚴重，就說：“爸，往回走吧?！备赣H答應了一聲，在我的稍稍用力下，艱難掉頭，一步一步繼續(xù)前行。只是比剛才走得更加吃力，左右腳的配合也不協(xié)調(diào)。往往右腳已經(jīng)到位，左腳卻跟不上步伐，不是身子前傾，就是左右搖擺，有好幾次都差點跌倒。幸虧我攙扶得緊，才讓他站穩(wěn)腳跟。我趕緊說：“爸，不要著急，站著歇會再走吧?！备赣H就依靠著我的雙手，靜靜地站著。只是時間很短，我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他就催我說：“還是走吧，我想多走走?！睆母赣H的口氣里，我明顯感到他的焦急。他是多么想早日恢復健康，把兒女們從沒完沒了的照顧中解放出來呀！
　　 我忙打起精神，攙扶著他繼續(xù)挪動腳步。只是這一次，我更加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大意，生怕一不小心讓父親摔倒。甚至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如同一只洞察秋毫的雄鷹，眼睛死死盯住眼前的一切，哪怕一只不起眼的小石子和小樹棍，我都不失時機地一腳踢開；哪怕一段微微上揚的坡度路面，我都適時地加重手勁，好讓父親走得平穩(wěn)輕松。
　　 我們就這樣慢慢地走著，如同一次艱難的跋涉。等走到輪椅跟前，父親已是累得筋疲力盡，連邁向輪椅前的最后一步，都是拖拉著左腿斜坐在輪椅上的。
　　 看到這種情形，我真想讓父親坐在輪椅上多休息一會兒，少走幾步路，或者干脆回家坐在屋里看看電視，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墒?，我不能這么做，臨出院時醫(yī)生的再三叮囑，身邊許多腦梗患者通過鍛煉后的康復事例，時刻縈繞在我的耳邊，并提醒我說：堅持，堅持，再堅持，等到幫父親恢復健康的那一天。雖然這么做，會讓父親吃很多苦，受不少罪，我們還要花費大量時間天天陪父親，甚至要經(jīng)得住“久病床前無孝子”和“常病家中無賢孫”等世俗理念的嚴峻考驗。但這是非常值得的，也是擔當和責任。唯有這樣，我們才無愧于為人子、為人父，才真正報答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其實，父親的想法和我一樣。每次推他出來，他都積極主動的配合我。一遇到相對平坦的路面，他就提出下來走走。這一走，就不知疲倦，直到走得氣喘吁吁，左腿拖拉，才不得不停下歇息。但時間非常短暫，就那么一兩分鐘的時間。時間一到，又讓我攙扶著他慢慢行走。父親的這樣實際行動，讓我看到了他的毅力和決心，也感受到了一種精神和力量。
　　 因此，當這次父親剛坐上輪椅不一會兒，還沒等他提醒，我就攙扶起他走了起來。小路上依然很靜，靜的只聽到父親拐杖著地的慢節(jié)奏“咚咚”聲和左腳蹭地的“沙沙”聲。這時，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個念頭，走著走著，竟不自覺地在心里默默數(shù)起父親的腳步?！耙?、二、三……”這些腳步，對我來說，是多么的簡單，簡單到可以去任何一個喜歡去的地方?？蓪Σ≈械母赣H來說，卻是那么艱難，艱難到每挪動一步，都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
　　 這讓我想到了人生的道路。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道路，不就是這樣的嗎？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和挫折，走起來異常艱難，大有“山重水復疑無路”的無助和絕望。就像此刻我的父親，前途未卜，道阻且長。但常言說的好：“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心中有目標，腳下有方向，一步一個腳印地踏實前行，總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好時刻。
　　 想到此，一股暖流瞬間傳遍我的全身，就像一道柔柔的光線，照亮了我心中僅存的一點疑慮，讓我下意識地將攙扶父親的手握緊了一下，就好像通過這一握，能把我心中滿溢的愛和敬意，源源不斷地傳遞給他。
　　 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中天，斑駁陸離的樹蔭被強烈的光線掠奪，我攙扶著父親，開始往家的方向走去?！耙?、二、三……”我繼續(xù)數(shù)著父親的腳步，但這一次的腳步，不再是單調(diào)的“沙沙”聲，而化成了悅耳動聽的旋律，奏響著人間最美的生命樂章。
　　
　　 二○二五年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