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字少游，又字太虛，號淮海居士，別號邗溝居士。元豐八年中進(jìn)士，經(jīng)蘇軾推薦，任太學(xué)博士，后遷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官。紹圣元年坐元祐黨籍，出任杭州通判。又以“影附蘇軾，增損《實(shí)錄》”的罪名，貶監(jiān)處州酒稅，此后編管雷州。元符三年被任命為宣德郎，同年在他五十二歲時于藤州去世。曾和蘇軾交往密切，后人因此把他與黃庭堅、晁補(bǔ)之、張耒合稱“蘇門四學(xué)士”?，F(xiàn)存詞集《淮海詞》，收詞一百多首。
　　 年輕時讀過馮夢龍編在《醒世恒言》中的一個故事。說秦觀是蘇東坡妹妹蘇小妹的丈夫。在他們結(jié)婚當(dāng)天，蘇小妹想考考秦觀的文采，出了三個難題，只有秦少游全部答對才允許他進(jìn)洞房。前兩個題目秦少游很快解決了。第三個題目是給“閉門推出窗前月”一個對句時，秦少游被難住了。幸好蘇軾在庭院中散步聽到了秦少游的朗讀，靈機(jī)一動向花缸中投入了一塊瓦片，這個響聲啟發(fā)了秦少游，想到了下聯(lián)“投石沖破水底天”。后來知道蘇東坡沒有一個叫蘇小妹的妹妹，秦觀也不是蘇東坡的妹夫時，心理上好長一段時間不大能接受。這應(yīng)該也是文學(xué)青年們都曾有過的心理歷程吧？
　　 年輕再加上喜歡文學(xué)所以情感就比較豐富，所以也就很自然地喜歡秦觀的《鵲橋仙·纖云弄巧》。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上半闋，“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是作者想象中牛郎織女的生活常態(tài)。借助于云彩、流星，才能在遙遠(yuǎn)的銀河之間傳遞相互間的相思，相思之恨。“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化用了李商隱《辛未七夕》詩“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fēng)玉露時”。鵲橋相會盡管每年一次，可這每年一次的相會也比人世間好多人強(qiáng)。不僅僅是由于人世間有好多人在短暫的相見之后或許就是永別；更在于這個世上更多的人，人在一起，可情感或者思想早已經(jīng)分開幾百里、幾萬里了。當(dāng)然知道這個道理的我，已經(jīng)到了不那么癡迷人世情感的時候了。
　　 下半闕，“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相聚的時間總是那么匆匆，就又不得不分別。“忍顧”，不忍回看，離別時的常態(tài)。現(xiàn)代人便利的交通、通信條件已經(jīng)讓分別不再有前人的那份沉痛?！皟汕槿羰蔷瞄L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廣為稱道，象李攀龍在《草堂詩余集》里說：“相逢勝人間，會心之語。兩情不在朝暮，破格之談。七夕歌以雙星會少別多為恨，獨(dú)少游此詞謂‘兩情若是久長’二句，最能醒人心目”?，F(xiàn)在這句也最為流行，但也最不被人理解。兩地分居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是常態(tài)，而在現(xiàn)在就是分手的前奏。真不知道這是人類的進(jìn)步還是退步。
　　 一般都認(rèn)為《踏莎行·郴州旅舍》是秦觀的代表作，幾乎所有的宋詞選本都會選這首詞。下面來看看這首詞。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據(jù)說這首詞是秦觀在貶謫郴州的旅店寫的。也看到有許多研究的人說，這首詞表達(dá)的是秦觀悔恨自己曾經(jīng)對不起蘇東坡的什么事。我沒做過研究，也沒興趣弄一個課題去研究，只希望通過作者的詞看看他到底想表現(xiàn)什么。
　　 一開始“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可能是實(shí)錄，是霧讓天地看不清楚。而更有可能是造景，霧蒙蒙的天地間，“桃源望斷無尋處”，想找到那個世外桃源，可怎么也找不到。是迷茫，也是凄惶，是連續(xù)被打擊后內(nèi)心的惶恐，也是長時間惶恐后心理的抑郁。“孤館”，不是旅舍獨(dú)獨(dú)在那里，也不是旅舍里只有自己，“孤”的是自己的心態(tài)，是心理上主動隔絕其他人后才有的心態(tài)?！伴]春寒”，春寒閉，春天不一定讓人冷，讓人冷的仍舊是自己的心態(tài)；外界也不是自己隔絕于世的原因，讓自己隔絕于世的仍舊是自己的心態(tài)。杜鵑在古人是“慣作悲啼”的形象，它的叫聲能使愁腸百結(jié)的人心酸腸斷。所以也被稱為“冤禽”、“悲鳥”、“怨鳥”，是可憐、哀惋、純潔、至誠、悲愁等等的象征?！岸霹N聲里”，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人注意到的是特殊的物象，詩人這里只能聽到杜鵑的叫聲，甚至可能就不是杜鵑的叫聲，可他就認(rèn)為那是杜鵑在叫?！靶标柲骸?，“斜陽”到“暮”，是一個過程。對于正常人來說，是不太長的時間，而對于孤獨(dú)的人，卻是每一秒每一秒每一秒漫長的煎熬。讓這些意象串起來的是“可堪”，是忍受不了，但又不得不忍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薄捌嗤瘛笔前€能忍受，而“凄厲”則是哀傷到別人害怕接近。
　　 下半闕，“驛寄梅花”，陸凱《贈范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薄棒~傳尺素”，蔡邕《飲馬長城窟行》中有“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無論是別人寄來，還是自己寄別人，只有在分別時才會這樣?！捌龀纱撕逕o重數(shù)”，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太多了，也就是和親朋好友的分別一直在進(jìn)行，而所有的分別都不是自己愿意或者自己能決定的。“恨”，“怨恨”也罷，“懊悔”也好，都是由于這種不由自主而產(chǎn)生?！俺唤易岳@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有很多的理解。王士禎在《花草蒙拾》里說：“‘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千古絕唱。秦歿后，坡公常書此于扇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奔热怀唤l(fā)源于郴山，那它就該圍繞著郴山流啊，為什么非要流出郴山而匯入瀟湘呢？有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的意味。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中，總會有那么幾個時刻，突然之間我們會有諸如：“要是我沒長大”、“要是我就守著家里的一畝三分地”、“要是我那時就知道這個道理”、“要是我那時再勇敢一些”等等等等的念頭，秦觀當(dāng)然也不可避免地有這種念頭，這句就是他在悔恨因自己的選擇而產(chǎn)生的遭遇。但無論秦觀還是我們，任何事只要發(fā)生了，那它就發(fā)生了?！叭绻背俗屛覀兏没谕猓稽c(diǎn)實(shí)際意義都沒有。它什么也改變不了，甚至那可憐的自我安慰都只能讓我們更加可憐。
　　 秦觀有首詞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了廣泛的注意，這就是《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dāng)時皓月，向人依舊。
　　 宋朝俞文豹在他的《吹劍三錄》里說：“東坡問少游別后有何作，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楊萬里在《誠齋詩話》給了另一種說法：“客有自秦少游來見東坡。坡問：‘少游近有何詩句？’客舉秦《水龍吟》詞云‘小樓連苑橫空，下臨繡轂雕鞍驟?！滦υ疲骸诌B遠(yuǎn)，又橫空，又繡轂，又雕鞍，又驟，也勞攘’。”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故事的影響，張炎在《詞源》中借此評論說：“大詞之料，可以斂為小詞；小詞之料，不可展為大詞。若為大詞，必是一句之意，引而為兩三句，或引他意入來，捏合成章，必?zé)o一唱三嘆。如少游《水龍吟》云‘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猶且不免為東坡見誚?！彼囊馑碱愃片F(xiàn)在常說的寧可將中篇的素材精煉為短篇，也不要把短篇的素材擴(kuò)展成中篇。中篇濃縮成短篇，表現(xiàn)就豐富；短篇擴(kuò)展成中篇，只能胡編亂湊。這應(yīng)該是經(jīng)驗(yàn)之談，但他覺得秦觀的這句也是“短篇擴(kuò)展為中篇”，應(yīng)該是受到了蘇東坡見解的影響。再后來清人沈祥龍應(yīng)該是發(fā)揮了張炎的見解，他在《論詞隨筆》中給出的評論是：“詞當(dāng)意余于辭，不可辭余于意。東坡謂少游‘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二句，只說得車馬樓下過耳，以其辭余于意耳。若意余于辭，如東坡‘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白石‘猶記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用壽陽事。皆為玉田所稱，蓋辭簡而余意悠然不盡也”。他的意思就是盡可能在表達(dá)時讓每個字都發(fā)揮作用，最好是發(fā)揮出更多的作用（意余于辭）；而不要用了好幾個字卻表達(dá)相同或者相近的意思（辭余于意）。典型例子就是秦觀的這句。此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給出了類似評論：“詞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語妙則不必代，意足則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br />　　 當(dāng)然也有秦觀的粉絲給出了他們的辯解。象宋人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中說：“少游詞‘小樓連苑橫空’，為都下一妓姓婁名琬字東玉，詞中欲藏‘婁琬’二字?！焙问啃旁凇恫萏迷娪唷分姓f：“首句與換頭一句，俱隱妓名‘婁東玉’三字，甚巧?！泵魅藯钌髟凇对~品》中說：“秦少游《水龍吟》贈營妓樓東玉者，其中‘小樓連苑’，及換頭‘玉佩丁東’，隱‘樓東玉’三字。又贈陶心兒，‘一鉤殘月帶三星’，亦隱‘心’字?！卑此麄兊恼f法，這是秦觀給一個名叫婁琬婁東玉伎女的詞。這句是他用“樓苑”暗指“婁婉”，而下半闕首句還暗含了“東玉”。他們的辯解表面上是在替秦觀解圍，其實(shí)也說明他們自己也覺得秦觀確實(shí)是把一句話說清楚的事改成了好幾句，也啰嗦，只不過是事出有因。在我看來，要是他們說的是實(shí)情，那秦觀是確實(shí)無聊，這樣的情況還不如讓別人說他啰嗦。他們的辯解就是傳說中的豬隊友，不幫還好，越幫越忙。下面我們通過詞本身來看看秦觀的表達(dá)到底好不好。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高樓連苑”應(yīng)該是過去高檔妓女的住所，象張籍就有詩“妾家高樓連苑起”。是樓上的人在看樓下經(jīng)過的車馬，“下窺”，從上往下看?！袄C轂雕鞍”，“轂”，是車，“繡轂”，是漆過的車?，F(xiàn)在油漆很普遍，在古人是典型的奢侈品?！暗癜啊?，雕刻有花紋的馬鞍?！绑E”，快速跑過。據(jù)記載蘇東坡認(rèn)為這句只說了“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應(yīng)該是誤解。導(dǎo)致他誤解的是他認(rèn)為這句的視角是旁觀者。但這句的視角卻不是旁觀者，是樓上的人，是它聽到車馬經(jīng)過都要看，是她期待或者無聊時的心態(tài)。一匹一匹寶馬、一輛一輛豪車過來了，希望是他?？伤鼈儏s“驟”，急速地過去了。失望當(dāng)然會失望，可要是再有車馬過來時仍舊會看，希望也一直有希望。要是從這個角度看，那“下窺繡轂雕鞍驟”其實(shí)是很傳神的表達(dá)。你要是有過等人并且希望他快些到來的經(jīng)歷，你就能明白這句寫得多傳神?！爸旌煱刖怼保@很明顯就是在說樓上人；“單衣初試”，是“清明時候”的典型特色，天熱了，可以穿單衣了。“破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實(shí)在是描摹清明時節(jié)天氣的美文。這么好的詞句，要是能記下，直接用就行，是不需要任何解釋的?！百u花聲過盡，斜陽院落”，清明時節(jié)，正是買花的時節(jié)。叫賣花的人一趟又一趟，“過盡”是都過去了。現(xiàn)在我們遇到的事隨機(jī)性強(qiáng)，在古人或許百年一樣。而這個主人公能確定賣花者的數(shù)量，表明她一直在聽。什么樣的人會一直聽外界的各種聲音呢？孤獨(dú)的人。你孤獨(dú)過才會懂，也會明白后面的那句“斜陽院落”。很多年以前，在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碰到了我小時候的一個玩伴。很隨意地問了句：“過得好嗎？”“還行吧，一天也兩個半日子?！彼卮鸬煤芷降?，我卻很久很久都沒有恢復(fù)過來。人生就是這樣，沒經(jīng)歷你只能說別人說過的，而你經(jīng)歷過才能懂很多的事：無奈、無聊、寂寞、孤獨(dú)當(dāng)然還有快樂，你也才能有自己的語言。最后一句“紅成陣，飛鴛甃”，是院落里的東西，“鴛甃”，用對稱的磚瓦砌成的井壁，這里指井臺。是風(fēng)中的落花聚集在井臺前飄蕩。很明顯，這是按樓上人角度寫的。
　　 這首詞的下半闕換成了詩人自己。“玉佩丁東別后”，就算不管嵌入了“東玉”這個名字，但說分別之后也還自然。“悵佳期、參差難又”，是擔(dān)心約好相見的日子，怕有別的什么事而不能踐約。“名韁利鎖”，在人世間，名是拴人的韁繩，利是困人的枷鎖?！疤爝€知道，和天也瘦”，化用了李賀“天若有情天亦老”，自己的情感要是老天知道了，老天也會和自己一樣瘦。天只是一個借口，真正說的是自己因相思而瘦了?！盎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每每到景色相同的地方就情不能已，睹物思人是人情之常。蘇東坡的“小軒窗，正梳妝”，是同樣的表達(dá)?！澳疃嗲椤⒌挟?dāng)時皓月，向人依舊”，頗得蘇東坡“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的神韻，只不過東坡更善于表達(dá)而少游情深而已。
　　 秦觀善于表達(dá)景色的詞也不少，比如《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