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過往】早餐喝豆?jié){(散文)
剛分配到石人溝鐵礦工作的那幾年,我晨起跑步堅持地特別好。一是因我早有這個習慣,又是單身漢,作息時間沒有任何約束;二是因我懷揣作家的夢想,晚上看書寫文章,往往熬到后半夜,覺得不把身體弄得棒棒的,是挺不住的。所以,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都不能阻止我晨練的步伐。白色膠鞋,運動短褲,跨欄背心,是我跑步的標準裝束。出單身宿舍,沿著山民上山干活的小路,先向東,后向北,回頭向南,穿過礦山包圍的野瓠山村,再回到宿舍,是我常規(guī)的路線。半個多小時,七八公里山路,沿途領略到不同景致,我也早被一身臭汗洗禮的地痛快淋漓了。到水房簡單洗漱一下,就換上衣服,騎車走在上班的路上了。
山區(qū)可利用的平地少,生活區(qū)集中在礦區(qū)的南部。職工家屬絕大部分在這邊居住,被稱為南山。我供職的職工子弟學校,在南山北側(cè),距離我們單身宿舍不過二三華里,六七分鐘的自行車程。
自然感覺又餓又渴。單身宿舍在整個礦區(qū)中間偏東的一個山坡上,被稱為北山。這里有職工食堂,早餐無外饅頭窩頭米粥咸菜之類,老三樣,吃得怪膩煩的。我就到南邊子弟學校東側(cè)的飯店里吃炸餅喝豆?jié){。吃完,往西蹬幾下自行車,就到了學校。都在一條路上,不用特意繞彎,最省時間。
可以提供炸餅豆?jié){的飯店只有兩家。一家規(guī)模稍大,大廳有一百平米左右,放五六張桌子,可容五六十人用餐。是遵化的派出單位,由個人承包了,主要為礦上職工及家屬提供方便。這家飯店的豆?jié){五分錢一大碗,有一斤,但沒有什么豆?jié){味道,如同拌了白色的開水;炸餅呢,是老湯油(燉肉湯上漂出來的浮油)炸的,有一種豬的內(nèi)臟味,放涼了顯得發(fā)硬。炸餅是大張的,論斤賣,兩毛錢一斤。
我就到另一家小店去喝豆?jié){,吃炸餅。這是一家私人飯店,隔一條東西小路,在那家飯店對過。只有孤零零的一間簡易房,建在一個土堆上。東西長點,南北窄些,不過三十平米。磚頭壘的墻,房頂蒲著兩層油氈。如同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北面開一扇門,南面開一扇小窗戶。屋內(nèi)黑漆漆的,白天也開著從房頂上吊下來的燈泡。燈泡下面,放著三張小方桌,幾只方凳。地面不平,桌子也斜腰拉胯。屋子西南角,紙糊的窗戶下,放著一張床,兩雙被子,兩個枕頭。東南角,就是炒菜的灶臺了。
飯店好像沒有名字,只是在靠馬路的東墻外掛著一塊不規(guī)則的木牌,上邊歪歪扭扭地豎寫著兩行字:炸餅豆?jié){,米飯炒菜。
開飯店的是娘兩個。當娘的有五十左右歲,爪子臉,薄嘴唇,小眼睛,面容粗糙而黝黑,很愛笑,她一笑,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牙齒,不好看。但她好像并沒有因此收斂笑容,她似乎覺得自己笑的時候,是很美麗的。她長期戴著一個圍裙,藍色的,洗得很干凈。招呼客人、炒菜、結(jié)賬,都是她的事。大家叫她圍裙姐。她的女兒,十五六歲,比她略高些,臉型像她,但牙齒整齊,兩個臉蛋,黑里透紅,是那種紫外線照射下的山區(qū)姑娘特有的紅色。腦后,總是梳著兩條小辮。她不愛說話,總是默默地擇菜洗碗,送水端菜,有客人和她搭話,她就一笑,臉蛋更紅了。大家稱她丫頭。
早餐,就炸餅、豆?jié){兩樣。但這家的炸餅是花生油炸的,顏色嫩黃,口感松軟,味道純正;豆?jié){是原漿,在爐子上燒著,滾開,口感潤滑,香味四溢。炸餅是兩毛錢一張,現(xiàn)炸現(xiàn)賣。豆?jié){也是五分錢一碗,是小碗。一進門口,有個小鐵爐子,長期生著煤火,盛豆?jié){的小鋁鍋就坐在爐子上。賣出幾碗,就從旁邊的一個大盆里舀進小鍋幾瓢。
我私下以為,要想喝出豆?jié){的真正味道,是和品茶一樣,從熱開始,一口一口,不等溫度降到太低,就喝光了。這樣,豆?jié){的豆香、潤滑的口感,才能充分釋放并品味出來。娘兩個小店的豆?jié){,在爐火上熬著,就具備這樣的特點。
每天,我就到這里吃早餐。灶臺北面靠東墻,有個小板凳,板凳上邊放著一個盛錢的小紙盒子,我把零錢扔到里邊,就說:“一碗豆?jié){一張炸餅?!?br />
圍裙姐說:“你自己找錢吧。”就下手揪面抻面,下鍋翻個,同時吩咐:“丫頭,給你趙叔盛豆?jié){。”如果給的是兩毛錢,我就不再找五分,說留著明天再用。
我覺得這時是個享受。潔白的豆?jié){和金黃的炸餅同時擺在桌上,都散發(fā)著熱氣,濃郁的豆香摻和著面香、油香,隨熱氣一齊沖進我的鼻孔,我的五臟六腑立時生出一種爽快。咬一口炸餅,喝一口豆?jié){,是個風味;把炸餅泡進豆?jié){,撈一塊放進嘴里,是另外一個口感。如果不泡炸餅,不多時候,豆?jié){表面上就會起一層豆皮,油亮亮的,用筷子一挑,送入口中,軟糯香甜,滿口生津。圍裙姐,還預備了一碗紅咸菜,如果有客人口重,則可以適當調(diào)劑一下。
這時的圍裙姐,用抹布擦著手,笑著和我說話,說你們礦上的職工多好,到時候就開工資。還說你們來了,老師多了,家長們特別高興。丫頭,則坐在一個凳子上,看一本卷了頁的《大眾電影》雜志。
一切都是簡陋的,簡單的,但心里都是愉快的,滿足的。
很快又有顧客陸續(xù)進來,圍裙姐和丫頭馬上分頭忙乎。大部分是礦上的職工,都是熟人。娘兩個炸著炸餅,盛著豆?jié){,顧客吃著炸餅,喝著豆?jié){,說著年景,說著天氣,說著市井新聞。
丫頭聽著,看著,有人來了就忙乎,但從不答言,也不主動和誰說話。
但有一次空前絕后的經(jīng)歷,讓我體會到,丫頭,實際上是個很細心、很熱心的人。這是冬季的一天,這天格外的冷。或許是起床晚了一點,我跑步回來,洗漱完畢,蹬上自行車一看表,八點了。這才想起頭兩節(jié)是我的課,八點十分上第一節(jié)課。也就是說,在十分鐘內(nèi),我要完成1.5公里的路程,還要用完早餐。我從來沒有不吃或晚吃早餐的習慣,加快一切速度,追回時間,是我的唯一辦法。自行車蹬得和摩托一樣快,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
“不怕快,圍裙姐,炸餅豆?jié){!”沒進門口,我便喊起來。
豆?jié){滾燙,炸餅剛剛出鍋。我顧不上很多,咬上一口炸餅,在嘴里上下左右翻騰幾下,就咽進肚里,接著端起豆?jié){碗,從碗邊轉(zhuǎn)著圈喝了一口,火一樣燒了嘴唇和舌頭。實在咽不下去,“噗”地吐了出來,正好吐在丫頭的花襖上。
“可對不起了,上課晚了!”我半伸著舌頭說。
圍裙姐說沒事,叫我別燙著;丫頭則“哧”地一聲笑了,把臉扭向里邊,拿起一個抹布擦花襖。好像我給她花襖上繡了一朵花。
我看看表,照八點十分僅差三分!怎敢放慢,繼續(xù)咧著嘴咬著炸餅,吸溜吸溜喝著豆?jié){。嘿!不知怎地,我的嘴唇、口腔和舌頭,好像突然間出現(xiàn)了一層隔熱層,一點不感覺燙了。這讓我不間斷地吃完了炸餅,喝完了豆?jié){。緊追緊趕,雙腳踏進教室時,手表指針指向八點十一分。阿彌陀佛!
我高興太早了。幾分鐘后,我的整個口腔里便麻麻渣渣,好像咀嚼著一口谷糠,說話都有點吐字不清了。講完課回到辦公室一照鏡子,哎喲,滿嘴都是燎泡,燙起了一層粘膜。
我領略了熱豆?jié){的厲害。第二天早起再去喝豆?jié){時,粘膜還在脫落。當作一個故事,我生動詳細地和圍裙姐娘倆講了一遍。圍裙姐笑得直捂肚子,丫頭笑得捂嘴彎腰。
出乎意外地,第二天我再去用早餐時,桌上晾著一碗豆?jié){,六七十度左右,已經(jīng)起了豆皮。圍裙姐告訴我,是丫頭想得周到,提前給我晾的,熱了可對著喝,涼了再燒,千萬不能再燙著。
我看著丫頭,說聲謝謝。丫頭伸出右手,在腰間擺擺,沒有說話。
讓我驚訝地是,第三天我去吃飯時,仍有一碗豆?jié){晾著。我再次表示感謝時,丫頭就把臉轉(zhuǎn)身南面窗戶。圍裙姐和我說,丫頭很想上學,但初中畢業(yè)后,家里出現(xiàn)了變故,她沒法再上了。她特別崇拜當老師的。
以后,第四天,第五天,第N天,一直到一年后,這間房子被拆,小店停止經(jīng)營,丫頭就沒斷提前給我晾上一碗豆?jié){。
看著變成一片廢墟的小店遺址,我落淚了。她們娘兩個去了哪里?
后來知道,丫頭還有一個哥哥,前年考上了大學。不幸的是,這年,她父親上山放炮崩石頭,被一塊飛石砸中腦袋,去世了。她不得不輟學,跟她媽媽開了這個小飯店,供她哥哥上學。
現(xiàn)在,她可好?(2025.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