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學(xué)會走路時，母親就愛給我梳兩只羊角辮，很短的羊角辮，像極了電視天線，一個朝東，一個向西。目標(biāo)直指藍天白云，我不知道好賴，母親愿意怎么打扮我，她說了算。不過，那時候窮得叮當(dāng)響，人口多，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常常是老大穿過的衣褲，鞋子老二穿，老二穿過的老三接續(xù)。兄弟姐妹幾個人蓋一鋪被子，沒有褥子，滿炕滾。窮就窮吧，還生虱子。內(nèi)衣內(nèi)褲緊貼著身體的地方，成了虱子家族繁衍生息的巢穴，母親幾乎每晚點著煤油燈，在燈影里逮衣服上的虱子，滅它們滿門。衣服上的虱子好處理，關(guān)鍵是頭發(fā)里的虱子，沒法斬草除根。扎羊角辮，皮筋箍得緊，伸手撓不到虱子，母親本來想剪掉我的羊角辮兒，鄰居大娘說，一個丫頭家家的，剪了頭發(fā)，像個野小子，不好看。母親也就偃旗息鼓了，虱子們橫沖直撞，不僅僅將地盤擴張整個腦殼，居然公開在衣裳，脖頸，手臂等醒目地帶，耀武揚威，一副老子得天下的氣勢。
　　 我家原先有一本木篦子，在三十里鋪居住的大姑領(lǐng)著我小表弟回家探親，小表弟把木篦子不小心掉旱茅廁里，沾了一身粑粑，母親索性不要了。為木篦子，我把小表弟擰哭了，不撒謊我擰他臉蛋子，擰得嗷嗷叫，像殺豬。大姑心疼壞了，埋怨母親對我管教無方，她要親自動手，教訓(xùn)教訓(xùn)我，被母親攔住了。
　　 母親就厚著臉皮，往鄰家大娘借木篦子用，大娘正在切一根頂花黃瓜，五月的風(fēng)邁入門檻，令幾個人心曠神怡，黃瓜的清香，更是醉了在場的人。母親說，借木篦子用一用，兩個孩子的頭發(fā)生蛆了。大娘沒說不借，也沒說借。她說，俺家這把木篦子，可跪著呢。是俺妹妹從縣城大商場買回來的。俺們自己也舍不得用呢，生虱子，你找來六六粉，捏一撮兒，撒在發(fā)絲間。不會兒虱子一命嗚呼，就連虱子的卵也殺得片甲不留。
　　 母親何嘗聽不出大娘的弦外之音，不借就不借。離了誰，地球照樣旋轉(zhuǎn)。母親想一想，也許，六六粉少撒一點，不能出問題。木篦子借不到，母親捏了一小撮，撒在我頭發(fā)上，我造了一身汗，一頭汗。人險些沒了，好在南河屯的赤腳孫醫(yī)生，支了一個招，立即用肥皂水徹底清洗接觸部位，并在清洗后涂敷氫化可的松軟膏以，減輕癥狀?。留住我這條小名。母親一氣之下，拿來剃子，把我剪個禿頭，腦殼光溜溜的，能當(dāng)二十五度燈泡使。我是女孩子，冷丁變成和尚，不敢出門耍，唯恐伙伴們喊我禿頭，那陣子南河屯有幾家電視，演得是日本動畫片《聰明一休》，我有了一休的雅號，埋怨母親把我頭發(fā)剃光，母親買了一頂帽子，我戴著。女孩子，少了頭發(fā)，等于少了靈魂。頭發(fā)短，我一直戴著帽子，待到梳成羊角辮，我松了一口氣，再沒人叫我一休，母親上德興垓，選了一把木梳，一把木篦子。我記得木梳很精致，上面刻著花紋，木篦子也是，有一朵蘭花兒，一彎月亮。母親說，高低也置辦來木梳和木篦子，否則，大娘瞧不起。我特別護頭，不愛洗澡洗頭，洗一回頭，像殺豬般哭嚎，氣得母親說我，老祖宗埋葬在河套，就知道哭哭啼啼。劉書記的姑娘秋菊，海燕，扎著長長的麻花辮子，發(fā)卡與蝴蝶結(jié)，紗巾，換了一條又一條。她倆只要在人群中出現(xiàn)，仿佛兩朵盛開的海棠，粉嘟嘟，紅撲撲，吸睛，絕對吸睛。用時下比較流行的語素形容，驚艷，對，驚艷。我頭發(fā)長了，母親就急火火剪去一寸，又一寸。母親的意思是，長發(fā)不好打理，短發(fā)不必耗費太多精力。木梳子上下左右一梳，一拉，一拽，一挽，大功告成。我上初中后，就留頭發(fā)了。當(dāng)時，大街小巷流行牛仔衣褲，白球鞋，長發(fā)飄飄。走在大街上，回頭率絕對百分百。我天性內(nèi)向，木訥，不善于交流，溝通。沒朋友，終日和書本打交道，情感懵懂階段，偷偷喜歡上教我們的語文老師，喜歡歸喜歡，我從不流露出來，更不存在表白。隱藏在心里，卻注重起儀表，了解到語文老師對長發(fā)女生多看一眼，我不但長發(fā)及腰，還學(xué)著班花，扎一條黃色帕子，小學(xué)那陣兒我個子不高，到了初中，就像穿了增高鞋，一下子竄出五厘米，一米六六。在女孩子中已經(jīng)不矮了，加上大長腿，不惹眼也是玉樹臨風(fēng)了。母親倒是提醒我，普通人家的閨女，別嘚嘚瑟瑟，張揚大了不好，讀書的年齡，不要有歪心思。家里條件有限，除了一瓶大友誼雪花膏，我沒其它胭脂水粉。習(xí)慣素面朝天，可惜，語文老師不怎么搭理我，我為他寫過詩歌，小作文，小情緒埋在心底。上他的課，眼睛老盯著他看。后來，走進社會，有一次，我騎摩托車到德興垓趕農(nóng)貿(mào)大集，在賣蔬菜的攤位前遇到這位語文老師，變化好大，對方結(jié)了婚，身邊跟著他的妻子，我特意關(guān)注了，上下左右打量，小個子，臉蛋黢黑，短發(fā)，厚嘴唇子，小鳥依人的被語文老師牽著手，我心里居然平衡許多。語文老師很驚訝，夸我越來越漂亮，也說出他多年前想說得話，他說，在初一的時候，就很留意我，我的作文寫得非常棒，頭發(fā)真好看……我尷尬得笑了笑。
　　 老劉還是小劉的時候，我倆相親那天中午，在南河屯的木橋上，他不假思索的贊了我的頭發(fā)，他說對長發(fā)的女子，沒有免疫力。我們確定關(guān)系后，騎著自行車，我坐在車座上，長發(fā)隨風(fēng)搖擺，吹在他脖子和臉頰，他特愛這種感覺。月光如水，到鄰?fù)涂绰短祀娪埃麚е业念^，手在發(fā)絲間游走，很溫馨，浪漫的場景。
　　 結(jié)婚那日，我沒燙頭，頭發(fā)挽起來，扎了一朵紅色絹花。生兒子前幾個月，婆婆和老劉希望我剪掉長發(fā)，月子里好護理，我堅持自己的風(fēng)格，留著長發(fā)。
　　 即便現(xiàn)在，兒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我依然長發(fā)披肩，這中間剪過兩次，剪完心疼很久很久。那就不剪了，人這輩子，總有自己該堅守的東西。不肯被別人打破，驚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