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地坑莊院園子的東北角，緊挨著院墻，生長著兩棵石榴樹。到了春末夏初，甫進(jìn)莊院大門，透過園子的一眾草木，就可以看到它們掛滿枝頭的筒狀花，如一團(tuán)團(tuán)燃燒的火焰，映紅整個莊院，正應(yīng)了韓愈的詩句“五月榴花照眼明”。而讓我難以忘懷的，不止是四時流轉(zhuǎn)的庭院景致，更有那段與石榴樹牽連的市集往事。
　　
　　 一
　　 兩棵幾乎同齡的石榴樹，是何年何人所栽始終成謎。從我能記事起，它們便默默棲身于核桃、梨、花椒、桃樹之間。園中眾木各得養(yǎng)護(hù)，唯這兩株石榴無人問津，沒人去為它們整枝、澆水和施肥，幾乎被人遺忘了一般。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到了初夏，它們虬枝交錯、綠葉繁盛的樹冠上開出紅艷艷的筒狀花，才引起家人的注意。尤其是我們這些孩子們，癡迷于那些狀如紅燈籠的花朵，紅得濃深，紅得嬌艷，經(jīng)常摘下來拿著玩，卻常遭到大人們的斥責(zé)。
　　 等到地上落英散盡，樹上就結(jié)出圓潤代萼、狀如鼓肚小葫蘆的綠色果實。剛開始時，它們只有小拇指那么大，被青綠色的外皮包裹著，在深綠光亮的樹葉叢中搖曳。有時趁著大人們不注意，受好奇心驅(qū)使，我們偶爾會偷摘一兩只，把玩一番，然后剝開果皮，看到里面還呈半液體狀的白色果實，嘗一口奇酸無比，且?guī)е稽c苦澀之味。我們才知道石榴未成熟時是不能吃的。
　　 石榴從青澀到成熟的這段時間，也是一年中最熱、各種水果漸次登場的時候。與兩棵石榴樹同在園子里的果樹，除了桃樹尚小還沒結(jié)果、花椒樹果實不能吃之外，核桃樹上的核桃、梨樹上的梨，都是我們玩耍時背著大人摘食的果實。與石榴不同，梨子和核桃成熟過程中的果肉和內(nèi)瓤，味道雖然欠佳，但對于貪吃貪玩的我們來說，只要能讓味蕾得到滿足的食品，那還顧得了它是否成熟。
　　 在踅摸核桃、梨子的過程中，我們并沒有忘記一天天長大的石榴。它們從拇指般大小，長到雞蛋般大小，顏色也在慢慢地發(fā)生著變化。隨著頂頭花蕊脫落，長到有小孩拳頭大小時，鼓肚葫蘆狀的外皮變得光滑圓潤，顏色也由白綠色變成褐紅色，沉甸甸地垂掛于虬枝交錯的濃陰之中，伸手既可觸摸。每每家里來了鄰居或客人，都要在石榴樹下逗留片刻，嘖嘖贊嘆一番。
　　 兒時常聽祖母說，石榴樹像柳樹一樣，屬于扦插栽培樹種。但石榴樹不是隨便折個枝條插在土中就能活的，要在春季時選健壯枝條，截成八、九寸左右，將粗的一端繞成圈狀，并準(zhǔn)備一小袋糧食壓在圈里作為肥料，一塊埋入松軟的沙土之中，才能保證石榴樹的成活率。我總想著啥時候從石榴樹上折些枝條，也試栽試栽，但卻始終沒有行動。
　　
　　 二
　　 中秋前后是石榴走向成熟的時候。這時候的石榴已經(jīng)個大形圓，紅彤彤的外皮上頂著皇冠般的宿存花萼。蓊郁的樹蔭，也掩蓋不住它們在一條條被壓彎的樹枝上搖曳的風(fēng)姿。隨著即將采摘的日子臨近，一些石榴會裂開豁口，露出瑪瑙般的籽粒，像極抿著嘴笑的紅唇。這個時候，石榴樹不僅吸引著我們這些孩子們，也牽掛著大人們的心，因為這些石榴不只是可吃，還是賣錢貼補家用的商品。
　　 等到祖母說“可以采摘了”，我們拿著剪刀、篩子，還有撈鉤來到樹下，先將低處站在地上能摘到的石榴一一剪斷蒂梗，小心翼翼放入篩子。對于樹上用手摘不到的，則用撈鉤一個個擰斷蒂梗，祖母用裙子在樹下一一接住。等到將兩顆樹上的石榴摘完，看著裝滿篩子、竹籃，獲得大豐收的石榴，家人們的笑容比裂開的石榴還要燦爛，我們這些孩子們更是高興得跑前跑后。
　　 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吃喝稀缺的年代，任何能讓人一飽口福的食品，都會讓我們這些孩子們兩眼放光。這兩棵樹上的品種屬于酸石榴，其果皮鮮紅，酸味濃郁，可我們照樣吃到牙齒酸軟，有時連咬鍋盔饃都感到困難。據(jù)祖母講，這種酸石榴還可以當(dāng)藥用，比甜石榴珍貴。后來我才知道，酸石榴有機(jī)酸和多酚類物質(zhì)高于甜石榴，抗氧化能力更強(qiáng)，有助于清除自由基、延緩衰老，所以它們比甜石榴賣價要高。這使我想起第一次和大哥擺攤賣石榴的往事。
　　
　　 三
　　 那天，祖母精心挑選一框個大籽滿、色澤光艷的石榴，讓我和大哥拿到位于公社所在地的集鎮(zhèn)去販賣。那地方叫作薛家村，一條街道兩側(cè)坐落的平房里有供銷社、小飯館、收購站、糧油店、農(nóng)產(chǎn)品店等。因為是集市日，街道比平日顯得熱鬧許多，更有買賣豬、羊、雞、兔以及大型牲口的交易市場，聚集于街道一端的空曠之地。當(dāng)然，也有賣自家果樹出產(chǎn)的水果攤，隨意地擺放在街道兩旁。我和大哥在街旁找到一塊空地，擺上石榴，蹲在旁邊等著買主光顧。
　　 我從來沒有在集市擺攤的經(jīng)歷，半天不見有人問津，就有些不耐煩。這時，大哥想起還有別的事兒要去辦，就對我說：“你先看著，記著有人來買，一個一毛五?！闭f著話，大哥就走了。
　　 大哥走后，我一邊照看著石榴攤，一邊被不遠(yuǎn)處售賣油炸麻花、熟豬肉攤散發(fā)的香味吸引。要知道那時生活清貧窘迫，這些東西一年很難吃上幾次。我饞著那些香味四溢的美食，只可惜身文分文，渴望著這時有人能來買石榴，這樣我就有錢買好吃的了。
　　 正在我想象著吃到美食的滿足之時，一個女人來到面前，看著籃子里的石榴，問多錢一個，我說：“一毛五?！蹦桥苏f：“一毛錢?！蔽蚁肫鸫蟾缱邥r叮囑的話，仍然說：“一毛五?！迸四闷鹨粋€石榴邊看邊說：“一看你就沒賣過東西，怎么那么死犟。便宜點吧?！蔽也恢每煞竦乜粗?，女人猶豫著，準(zhǔn)備將石榴放回籃子。這時，我又聞到了不遠(yuǎn)處美食的香味，立即說道：“一毛就一毛吧?！迸藦亩道锾统鲆幻X遞給我，拿著石榴走了。
　　 不一會兒，大哥辦完事回來，我給他說剛才賣了一個石榴，沒敢說賣了多少錢，大哥也沒問。大哥知道我饞著那些好吃的，就讓我隨便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我來到一處賣油炸麻花的攤點，看著那金黃誘人、曾經(jīng)吃過的香脆可口的麻花，有些迫不及待地問攤主：“麻花多錢一個？”攤主說：“一毛五?！蔽乙膊缓靡馑寂c人講價，只好失望地走開，又來到一個提著籃子賣豬肉的老頭那里，也不問價錢，直接說“給我稱一毛錢的肉”，那老頭從籃子里拿出一塊不足半個拳頭大的豬肉稱了稱，就遞給了我，那大概就一兩多。
　　 聞著香氣撲鼻、美味難以抵擋的豬肉，我回到石榴攤，把肉遞給了大哥。大哥說：“我不吃，你吃吧。”把肉又遞給了我，并說道：“那肉還是少吃，說不定是死豬肉呢?！钡夷睦锕艿昧四敲炊?，幾口就將肉吃完了，只留下醇厚的肉香在口中久久不散。
　　 半個世紀(jì)已經(jīng)過去，那天是否將拿去的石榴賣完，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至今，我還常常想起長在莊院里的那兩棵石榴樹，記著賣石榴換來的那塊豬肉的余香。
　　 很多時候，一物的價值，可能不在于這種東西的本身吧，兩棵石榴樹，給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賣石榴，讓我初步了解了做生意的妥協(xié)和讓步，盡管是并不情愿，但我們有時候必須接受，心理期許和真實的情境并不符合，那就要降低期許。
　　 有些事，不是從讀書中來，生活也是一本無字的書，哪怕是一頁空白，還有石榴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