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我倆的羊群(散文)
那年暑假,我倆接手了我們兩家的兩圈羊,搬著指頭能數(shù)過來的兩圈。那么升官也就變的理所當然了。羊倌,很顯然的是,在家中的地位也得到了顯赫的提升。畢竟從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大氣都不敢喘的高中生一躍成為了家族的首個大學生,還兼任著羊倌這么一要職,自我感覺就是咸魚不但翻了個身,還越過了龍門。連那兩圈羊都跟著我倆,一天抬著“高傲”的頭,在山崗子上像風一樣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餓肚子,吃草都拋到腦后,被山風刮到那個犄角旮旯被存放了起來,一直存放到山窩窩里兩只“金鳳凰”飛出去的那一天。
那時的我倆,真感覺自己就是別人口中那個“像風一樣的少年”。弟弟每天吼著秦腔,也吼出了小拇指那么大點的名氣。唐家洼下翻地的唐三老漢聽到了,不問這娃今年考上沒,直說這娃沒唱戲,可惜了這一副好嗓子。連那頭吃草吃的好好的“饞嘴子”(羊倌給每個羊起了名字)都跑到田埂邊上,側(cè)歪著頭,半瞇著眼張望著,似乎聽得也入迷,時不時地還和著弟弟的腔聲“咩”一聲,這是在“幫腔”嗎。我過去就是一鞭子,嘴里罵道:“把你饞死來”,驚得其他羊四荒而逃。
我鐘情于、執(zhí)著于我的那首天籟之愛,夾著嗓子唱,吼著唱,使出渾身解數(shù)的唱,所謂的高音低音亂七八糟的音我都用上了,但終究沒有得到唐三老漢的一句點評。那頭饞嘴子我不知道是被我打怕了,還是對我的歌唱不感興趣,頂多就是抬起頭來翻個白眼又啃食青草去了。村里的人都喜歡聽秦腔,也喜歡吼秦腔,累了吼兩句解乏,煩了聽一段解悶,滿腔的豪放再適合不過這片粗獷的黃土地了,對他們而言,我這在他們聽來或許連鬼哭狼嚎都不及吧。但我沒有放棄,每天依舊唱著,唱給山聽,唱給風聽,唱給我的村莊聽,唱給我倆的羊群聽(管它們感不感興趣)。
我不知道是因了它們的特點,還是因了我倆在它們犯了錯后,可以針對性地叫罵它們,我倆給每只羊都起了名字,比如說前面提到的那頭“典范”饞嘴子,還有紅頭,瘦子……到后來我倆上學,大伯和父親接手這群羊后,這些名字依舊延續(xù)使用著,或許是每晚羊群進圈前,我倆分羊時的喊叫,他們對這些稱呼習以為常了吧。不幸的是,我倆上學后不久,聽父親說瘦子在一次吃完苜蓿后給脹死了。期初聽到這個消息我是有過難過之心的,好幾次睡夢里都夢見我倆的羊群,夢見瘦子,畢竟在那一段日子里我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可是想想也罷,老家話說的好,牛羊一朵菜,給自己一點安慰這事從心里也就過去了。再者瘦子瘦和脹死是有原因的,平常嘴細,不怎么吃,碰見好的不知道饑飽,時也,命也。
天剛蒙蒙亮,我倆就趕著羊群出圈。盡管是夏天,但在西北的早晨天氣還是比較涼快的,羊群也就不會你推我搡地亂跑。去哪里,一般都是大伯規(guī)劃好的,他對這片土地太過熟悉,這里一草一木的呼吸都跟他連在一起,哪里的草什么時候能長出來,哪里的草羊喜歡吃,他比誰都清楚,沿著他的路線“行軍”,總能遇到一塊植被茂盛的地方。我喜歡看樣吃草,看到一縷縷的青草被羊卷進嘴里,我也會拔一根草放到自己嘴里嘗嘗味道。弟弟也是,總能看到弟弟嘴角釣著一根草,越嚼越短。羊是餓,我倆是饞,是嚼新鮮,嘗好奇。
羊在那洼地里你爭我搶地吃,我倆躺在地頭,看天,看云,看過往的飛機,那時的我們沒有出過遠門,見識就跟我們的羊群一般大,最大也不過我們的村莊,所以躺在那里,只能談天,談地,談論我們的羊群,哪個吃草好,哪個要下崽了,談論村莊的那些多嘴婆娘。感覺羊永遠搶不夠,掙不夠,不是這個把那個頂一頭,就是那個把這個撞一下,像極了我倆,談不到一起,躺著的突然跳起來一個把一個抽一羊鞭,路過的王家老漢問我倆有多大的仇恨,連我們也不知道。
羊怕熱,一熱就會頭頂頭地團成一團,一羊鞭下去,你推我搡地換個地方又團起來。據(jù)二爺說這是因為羊的頭里有一種蛆,天熱蛆會使羊的頭癢得不行,所以才會出現(xiàn)此現(xiàn)象。所以它們吃飽也好,餓著也罷,一到九點多的時候我倆準時趕羊進圈,偶爾去得早了,惹得大伯會說“你倆這純屬是完任務”,念叨個不停。
下午出圈時,已是五點,我倆的羊群還是早上進圈的狀態(tài),可以稱之為“羊團”,這也造就了我倆幾秒下山崗的經(jīng)典場面。還是唐家洼,還是那條土路,一鞭下去,羊是滾下去的,還是跑下去的不得而知,對于我倆而言,下去夠數(shù),活著就行。我倆緊隨其后,混雜著羊尿騷味的土霧彌漫開來,爭先恐后地往我倆的鼻孔里,牙縫里鉆??煸?,這場景,讓我不經(jīng)贊嘆到:羊群熙熙,皆為草來;羊群攘攘,皆為草往。
下了洼,進了柴家已經(jīng)破敗不堪,連院墻都沒有,何談房屋,完全稱不上老宅的老宅,只留兩孔黑乎乎的窯洞守望著這一院的雜草,春生冬衰,年復一年,而院落的主人終究沒有回來。羊接著團,團的更緊了,大喘著氣,肚子此起彼伏地煽動著,我倆就近找個陰涼地,大地做床,羊鞭為枕,接著談論屬于我倆的“天地大道”,早上羊鞭的疼已被山風刮得沒了影,徒留痕跡在腿上,旁邊看笑話的羊群估計心里在想:“舊恨”去,何時添“新仇”呀!可惜,這次羊群失望了。
太陽快要落山,唐家洼的山影連上彭家山的山腳跟的時候,羊群也就散開了,它們也知道到填飽肚子的時候了。這時候南河灣里的旱蛤蟆最熱鬧,好像跟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叫得歡,一個比一個叫得聲音大,這不由得讓人想起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中的那句: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在這靠天吃飯的黃土高坡上,稻花香夢都不敢夢一下,只能空留蛙聲一片。但這里的莊稼人,就像被上天眷顧過一樣頑強生存著,種出只有西北大地上獨有的麥香,訴說著一個個特別的豐年。
我倆時不時地會給羊群打打牙祭,這種“好事”饞嘴子和瘦子甚是了解。太陽完全落了山,黑幕還沒有完全遮住這塊土地的時候,它倆已經(jīng)開始張望了,望向那幾塊苜蓿地。偷放苜蓿是我倆能讓羊群吃飽的唯一手段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手段。等天完全黑下來,淹了身,羊群便會得愿所償?shù)乇晃覀z趕進不知道是張大,還是李四,還是王三的苜蓿地,羊群敞開了吃,我倆躺在苜蓿地里看星星,等月亮,一陣陣山風吹來,帶著草腥味,帶著苜?;ǖ幕ㄏ阄?。這時候的山谷里褪去了白天的煩躁,變得很靜,只有清清脆脆蟲鳴,蛐蛐叫,剩下的就是羊群撕扯苜蓿的聲音了。
后來,我倆的羊群有了新成員,滿平叔家的斷腿羊來了,一只腿綁著兩塊小木板,繩子幾乎纏滿了整條腿的羊。說是讓我倆帶放一下,其實我倆心里清楚,他家只是沒有公羊而已,只可惜造化弄羊。
記得賈平凹在書里形容這片土地時說:“在這片土地上盡然有人生存,真是一個奇跡?!笔堑?,這里的人兒奇跡般的生存著,一輩又一輩,就像他們種的一茬茬莊稼,但山坡上的草似乎并沒有莊稼人的那么倔強,雨水多了這里的植被就茂密一點,雨水少了只見黃土不見草,或許黃土高坡這一詞就是這樣來的吧,而封山禁牧也就能說的通了。
那晚天色剛暗下來,我倆準備給羊群打牙祭時要穿過禁牧區(qū),剛要穿過禁牧區(qū)時,聽到上面有人喊“放羊的”,頓感天塌了。這可了得,這一群羊要是被巡山的抓住,罰款賣兩個羊都不夠。趁著夜色跑吧,于是乎,揚鞭催羊急,四條腿的加兩條腿的無論多高的梯臺,只是往下跳,不到一根煙的功夫,又到了唐家洼的一個大坑里,心已經(jīng)跳到了嗓子眼……回首望,不見巡山人,這才把心安放回去,緩過神的我倆,才想起斷腿羊,借著月色找尋半天羊群里才找到那頭斷腿羊,幸好羊在,腿也在,只是那條腿羊懸提著,不敢落地。
再后來,兩只“金鳳凰”飛出了山窩窩,而他們的羊群依舊在那片土地上爭搶著,爭草,搶水,到了別人家的田間地頭都要奪一兩口豆苗、麥苗……它們跟莊稼人一樣,在這片土地上努力的活著,活到生兒育女,活到我倆回來又離開,活到家里缺錢,被羊販子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