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跟阿春學(xué)畫畫(散文)
初二放暑假后,我無所事事,在家里逛進逛出,母親就給我找了個去處,到舅舅的毛社去打工,到底是毛社還是帽社,我五十年后還弄不清楚,反正是個服裝廠,坐落在城關(guān)解放路中段。舅舅原來是縣二輕局的人,后來被派到企業(yè),這企業(yè)屬二輕局管轄。舅舅在前面顫顫巍巍走,我在后面顫顫巍巍跟,不是說他老年昏花,走路習(xí)慣就這樣,鞋底在地面一拖一拖,發(fā)出摩擦的聲音。我深得其真?zhèn)?,我的鞋底也磨得特別快。我大姐也是,三個人一起走起來,就有點像現(xiàn)在小視頻里常看見的,張嘉益那種社會搖。我母親心情好的時候,常說像豬像狗,不要像娘舅。我不這么認為,像舅舅其實也挺好。舅舅長相不錯,人高高大大的。我長得不如舅舅。
他把我?guī)У阶呃冗呉粋€工位前,說,你就在這里學(xué)燙衣,燙好一件給你五分錢,學(xué)會了我再給你安排工資高的工作。我說好的。朝中有人好做官,我心里美滋滋的。他叫邊上經(jīng)過的一位女工教我,就離開了。這女工年紀比我大不了一兩歲,人高馬大的,臉膛飽滿圓潤。她快人快語,一二三四,幾句話對我說明白,衣服怎么怎么燙,站在邊上看我操作。我按照她的指點,衣領(lǐng)、背襟、門襟、袖管,一一燙來,碰到門襟紐扣、袖口紐扣時,熨斗應(yīng)該怎么轉(zhuǎn),幾下就學(xué)會了,畢竟人比較聰明。她看我很受教,操作起來像模像樣,就交代一聲,你自己注意安全哈,別燙著。忙自己事去了,她是車工,我扭頭找她,看見她坐在離我不遠的縫紉機上,噠噠噠噠,轉(zhuǎn)來旋去,一條襯衫,很快就在她手上流出。
我心里計算著,一個上午我可以燙多少條衣服,能拿到多少錢。時間很快過去,吃了午飯,我回來繼續(xù)工作,動作比上午已熟練許多,過往女工經(jīng)常會關(guān)注一下我,廠長的外甥郎,也是值得搞好關(guān)系的人。不是私營企業(yè),但人活在人群中,避免不了本能地想去拍馬屁,雖然不見得有啥用。我憋久了,跑了一趟廁所回來,熨斗已被人抓起豎放,一件白襯衫門襟,被燙出一個烏黑大洞,連案板的襯布都被燙焦了。幸虧走廊人來人往,避免了一起事故發(fā)生,但我的童工生涯就此終結(jié)。既沒付給我工資,也沒叫我賠償,不知道夠抵銷不。
舅舅看看黑洞,搔搔頭,說那你跟阿春學(xué)畫吧。阿春是我表哥,大我三歲,坐在樓梯邊一個房間里,他畫自己想畫的畫,工筆,意筆,也給廠里打樣。街上已經(jīng)流行繡花襯衫,女襯衫衣角、胸口,會繡上一枚大大的花骨朵兒。他不大愛說話,眼睛瞇縫著沖我笑,給我拿了一大疊透明紙,教我蒙在圖樣上描紅,我就天天趴在他對面的美工桌前,學(xué)素描,勾工筆畫的線條,桌肚子里亮著日光燈管,昏黃燈光透出來,周圍空氣有點暖。我握著細細毛筆,趴在玻璃板上開始描,不知道描了多少張。我的大臉貓師傅,唯一愿意和我搭話的女工,轟隆隆在木樓梯跑上跑下,腦袋瓜會探進窗口搭訕我,還不去吃飯?還不下班?我輕應(yīng)一聲,她再轟隆隆跑過去。
下班后,跟阿春去所坦街外婆家吃飯,黃昏再跟著他到南門的二樓睡覺。一樓是別人家住房,老太太頭發(fā)散亂,眼神森森的,一直盯著我上樓,陌生人,她可能想打聽,但沒開口。我同手同腳,躡上樓去。房間很大,木梁很高,三間房統(tǒng)在一起,沒有隔斷,表哥指著一張床說,你睡這張床,想看什么書,只管看,沒事的。床頭和很大的案幾上,堆積著很多美術(shù)書籍、報紙雜志,層層疊疊,我應(yīng)一聲,抽出一本來看,是西洋畫,有《繪畫寓言》《他們在想葡萄嗎?》《音樂之歌》《貝熱雷夫人》《蓬巴杜夫人》。表哥也太不要臉了,叫我一個農(nóng)村乖孩子看這些畫,是不是也太早了一下,這是在荼毒我吧。我趕緊合上書,心里又溜溜癢,還是想看,我又悄瞇瞇翻開。偷眼看表哥,他在畫案前拉開架勢,畫一幅國畫,大寫意,洋洋灑灑,壓根沒有注意表弟的內(nèi)心,如大西洋般波濤洶涌。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書翻雜志,內(nèi)心五味雜陳。我現(xiàn)在是可以看這些的時候么,會導(dǎo)致我早熟吧。迷迷糊糊想著,就睡過去了。
從此每天從早到晚,我就過著這般奢侈糜爛的生活,天天徜徉在中外美術(shù)世界里。小時候?qū)懽魑亩紝戇^一句話,叫像海綿吸水一樣汲取知識。我現(xiàn)在就處于這種狀況。我覺得我的眼睛齷齪了,思想也齷齪了,可我還是想看,到底怎么回事?阿春開始教我學(xué)畫,我學(xué)了素描,天天畫礦工、哈薩克老人、魯迅先生夾著煙。我熟悉了解齊白石、徐悲鴻、黃賓虹、吳昌碩,同時開始關(guān)心波提切利、達·芬奇、丟勒、米開朗基羅。但開學(xué)時間已到,我不得不被抓回課堂讀書。
長大成人后,每年去舅舅家里拜年,都是我的煉獄時分,分分秒秒我陪他們陷入無窮回憶。四壁高懸阿春畫作,銀發(fā)如雪的二老,無比哀傷地反復(fù)講述這段歲月,那是阿春的全盛時期,他創(chuàng)作出大批美術(shù)作品,獲獎無數(shù),并擔(dān)任縣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但不幸中年早逝,留下不盡遺憾。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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