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四十八?山水契約(散文)
春末夏初時節(jié),拉建山谷之約終于成行。
晨輝籠罩的拉建屯后山,我們拄著黃荊木削成的拐杖拾級而上。山路陡峭,落腳之處是村民就地取材用山石鋪就的臺階,沒有規(guī)則可言,因此每一步都要看準(zhǔn)了才落腳。
抬眼間,入目皆是灌木藤蔓,枝葉交錯,明亮的陽光打在新葉上,葉脈清晰可見。低眉處,地菍、石橄欖、崖姜,這些石上生靈從各個角度展開對崖壁的糾纏,企圖以瘋狂的生長分化整片潮濕的崖壁。陽光直射的石壁上的地衣微微發(fā)黃,卷起酥脆的薄邊,輕輕一碰就掉渣。石階的縫隙里散落著巧克力豆似的羊糞,顯然這是一條牧羊人經(jīng)常走的山路。行走中,兩株長相妖異的植物引起大家的關(guān)注,它們并排生長在風(fēng)化巖的皺褶里,葉子如張開的翡翠手掌,頂端的葉苞兒如靈蛇吐信,讓人輕易不敢觸碰。我用手機(jī)識圖,原來這就是天南星,一種毒性與靈性并存的植物,人稱“山鬼的耳環(huán)”。
植物是大山的密碼,破譯需要充足的時間和耐心,我們此行的目標(biāo)是山谷草原,當(dāng)然不能在此浪費(fèi)太多的精力。當(dāng)正午陽光刺破樹冠時,我們翻越第一座山坳。山風(fēng)從打開的山門吹過來,青黛色的群峰次第退讓,露出一片谷地,在陽光下盡情地鋪陳綠意。身側(cè)楓香樹招搖著紫紅的嫩葉,和老樟樹粗糙的枝干形成鮮明對比,仿佛在演繹被時光遺忘的青春。
奔向谷地的腳步比上山時輕快許多,一身軍綠迷彩服的當(dāng)?shù)叵驅(qū)ыf水定則不緊不慢跟在后面,取下腰間柴刀,沿路收集識得的藥材。“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個季節(jié)的草長得還不夠茂盛,遠(yuǎn)看一片翠綠,近看有些稀拉,零星點(diǎn)綴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指著不遠(yuǎn)處的幾頭黃牛:“這就是傳說中的四十八?黃牛吧,太平牛臘巴的最佳原材料?!蓖械谋镜厝苏f:“四十八?的牛不多,不夠做牛臘巴的?!?br />
循著遠(yuǎn)處的幾聲雞鳴,我們來到谷地對面的山腳,這里是一戶牧羊人的落腳點(diǎn),未見主人,只看到修剪齊整的竹籬笆圈著幾畦油綠的菜地,簡易的羊棚上攀著些不知名的山藤,拴在樹下的黃狗懶洋洋地睜開眼,對我們這群貿(mào)然闖入的不速之客毫不設(shè)防。我心中感嘆,真是世外桃源啊。
攀登第二座山脊更為艱難。山道如嶙峋的脊骨,我們渾身汗透,幾乎是匍匐前進(jìn),疲累如藤蔓纏身。深山里人跡更為罕至,荊棘叢生,韋水定在前面揮刀開路。停下來等待前路的時候,我們隨意打量著身邊的植物,用手機(jī)識圖搜索它們的名字。葉似芫荽開黃色小花的叫巖黃連。葉片有著青銅質(zhì)感、像青銅劍密密麻麻地插在石壁上的叫石皮。單竹一叢一叢肆意生長,竹殼滿地,雙腳踩在上面,竹殼炸裂的脆響驚起兩只不知名的藍(lán)翅鳥,寶石般的羽翼俶爾掠過林梢。
坐在拉建山谷的青綠里休息,我們疲憊的喘息聲與這山坳里自然界的聲音格格不入,靜靜聆聽,似乎還有太陽炙烤樹葉的聲音。此刻,我像一尾被拋在岸上的魚,特別希望聽到水聲。距離此地不遠(yuǎn)有龍寨水巖和金洞河,方圓十公里范圍,同屬四十八?地界,說不準(zhǔn),它們正從我們腳下的地腔深處通過。我企圖“望梅止渴”,閉目回憶昔日游覽之境,幻聽鐘乳石垂淚的聲音和船漿劃破水面的聲音,似乎真能借得一絲清涼。
龍寨水巖,光是名字就清涼沁人,洞內(nèi)水流在鐘乳間蜿蜒、滴落、凝固,洞口石潭水質(zhì)清冽。我曾經(jīng)站在潭邊錄視頻,配上古琴音樂《半山聽雨》,意境美極了。站在潭邊背誦柳宗元《小石潭記》也十分貼切:“聞水聲,如鳴珮環(huán),心樂之……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潭中魚皆若空游無所依……佁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br />
如果說龍寨巖之水是地心秘釀的瓊漿,那么金洞河就是大地流淌的血脈,它們一個在巖層中窖藏光陰,一個在陽光下?lián)]霍絢爛。去年也是夏初時節(jié),我與幾位友人慕名游覽金洞河。這條日夜在喀斯特峰林中轉(zhuǎn)悠的河流,似是四十八?嬌寵的小媳婦,時而俏皮野性,時而溫柔嫵媚,夾岸山峰、溶巖、古木、老藤、山花、瀉泉,都是大自然給她的饋贈。一些玩攝影和無人機(jī)的朋友在網(wǎng)站上傳了很多金洞河的相片,春如漓江煙雨迷離,秋似九寨溝水藍(lán)如妖,空中俯視宛如峰腰玉帶,近處水面倒影如鏡,山的剛毅與水的柔美在鏡頭里呈現(xiàn)出極致和諧,引得很多城里人慕名前來。
在電動橡皮艇上與當(dāng)?shù)叵驅(qū)Я穆糜伍_發(fā),他跟我說了很多年輕時候靠山吃山的經(jīng)歷。他說,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一有空就滿山轉(zhuǎn),尋找造型獨(dú)特的石頭和樹根拿到城里去賣,攢下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貞浲?,他眼里有自豪的光芒,語氣里又有一絲遺憾:“那時候我們只懂得向外搬石頭,沒想過把人引進(jìn)山里來?!?br />
山里人樸素的語言折射出他們對生存的思考。曾經(jīng)的向外,是水的本能;現(xiàn)在的向內(nèi),是山的天性。無論是水的脈脈流淌,還是山的安然固守,總歸是千回百轉(zhuǎn),相生相伴。這就是自然之道,亦是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我想起曾經(jīng)看過一本關(guān)于瑞士的歷史書。瑞士有一段長達(dá)三個世紀(jì)的雇傭軍歷史,那是瑞士人面對阿爾卑斯窮山惡水的異國求生,他們的“第一桶金”可不是賣奇石,而給異國君王賣命。直到歐洲工業(yè)革命的晨鐘敲響,瑞士軍人才從戰(zhàn)場上回轉(zhuǎn)身,用鐘表匠的目力丈量自己的山水,用軍刀把忠誠契約刻在阿爾卑斯山頂端,侍奉山水如侍奉君王,才終于把“窮山惡水”打造成“世界公園”。
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我的腳步非常緩慢。我反復(fù)地想,瑞士人與自然山水締結(jié)的忠誠契約,我們可不可以也締結(jié)一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