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姜曉寧對林可心如果說是愛，有一萬個理由。如果說不敢愛，也有一萬種理由。他看得出來，林可心對他的態(tài)度也有一種曖昧，既不即不離，又若即若離。他們沉默不語嫣然春雨綿綿，滋潤無聲的表達(dá)，這種骨子里的默契互相心領(lǐng)神會，從不表現(xiàn)在語言上。這樣就省去了很多語言上疊加情緒上的尷尬。
　　 林可心的名字鏤刻在姜曉寧的心里，時不時激起波光粼粼的浪花，讓他回味無窮，又傾其一生所想，也無法融入他的生活里，這是無爭的事實。同時這種不敢雷池之越的心里猶如一種黑洞，透露著咫尺天涯的陌生，更有無可窺視的陣痛。兩個人在一起時，只能感覺到肉體和靈魂的晃蕩，又格格不入，只有在深夜獨自療傷時，姜曉寧才真真切切想起她的全部，想起應(yīng)該對她表白間或的愛戀。同時他又覺得這種沒理由的愛是一種無恥，一種放肆，是不該發(fā)生的事情，正因為有了這種情愫的摻雜，讓他深深陷入自我良心苛責(zé)的漩渦與激流之中。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渾渾噩噩地荒廢著時日。
　　 周圍的黑包裹著姜曉寧，抬頭看，深邃的天空中星星躲躲閃閃，眨巴著內(nèi)涵豐富的眼睛，很詭異的。他想拍林可心家的門板，不知道第一句開場白該怎么表達(dá)；他想喊，但不敢喊林可心的名字。平常他也很少喊這個讓他敏感的詞語。
　　 接到林可心的電話，姜曉寧就囫圇地穿上衣服，趿拉著鞋子匆匆忙忙往她家里趕。當(dāng)他夜半在睡夢中被刺耳的手機鈴聲震醒，睡意纏綿地聽到林可心微弱又含糊不清地喊救救她的一瞬間時，就知道一定不是小事情。不到萬不得已，林可心不會給他打電話。況且他知道這種從氣若游絲里發(fā)出的聲音一定是她最大的努力。
　　 數(shù)年前的夏天，姜曉寧的兒子上幼兒園去了，村子里光著屁股，赤腳亂跑的淘氣小孩子又在不斷加入新的隊伍，他們在村子里奔跑，玩游戲，就如同空氣循環(huán)一樣吐故納新，昌明隆盛的村子里永遠(yuǎn)都生生不息，更是演繹著熱鬧與宣泄。正午時，誰家的黃犬百無聊賴地趴在被它用爪子刨出來的新鮮土壤里，吐著紅舌頭，貪婪地吸吮著里面的涼意。母雞嘴里咯咯噠叫個不停，從窩棚里飛到墻頭上，又極不情愿地從墻頭上飛到巢穴里，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開始下蛋。柳蔭如蓋，群芳爭艷，彌漫著的花香灌醉了村子里的人，整個村子都進(jìn)入童話般的世界。
　　 “你與林可心有故事嗎？”大正午，烈日似火，剛剛鋤完草，頂著一頭高粱花子的黎靜雅將鋤頭放在田埂上，急不可耐地捧著鐵舀子咕咚咕咚把涼水往肚子里灌。看樣子她渴得夠嗆。姜曉寧見此情景就有點心疼。他知道黎靜雅為這個家兢兢業(yè)業(yè)操碎了心。本來黎靜雅說有點渴時，姜曉寧準(zhǔn)備回家去取，黎靜雅怕浪費時間，執(zhí)意就地取水。大多在農(nóng)村長大的莊戶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身子骨都沒有那么嬌貴。姜曉寧背著噴霧器給棉花打農(nóng)藥，見機井里的水干凈，就給她取了來。熟料黎靜雅一口氣能喝個人仰馬翻。她一邊喝，一邊驢頭不對馬嘴地問。
　　 她的問話意味深長，又神秘兮兮。其實，他們之間有故事不是她的期待。問話之前，她想要和料定的答案早已寫在臉上，有著意猶未盡的嘲謔?；ハ嘈湃斡只ハ嗔私獾膬煽谧泳蜎]有那么多的盤根錯節(jié)。無論姜曉寧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事，黎靜雅都不會對他抱如何的懷疑，因為她看姜曉寧就像玻璃一樣通透，知道他從不會錯愛貪歡。她說，即使把他放在女人窩里，都不會出任何問題。殺人誅心的是她最后幽默的總結(jié)——有賊心沒賊膽。
　　 姜曉寧被黎靜雅冒然問話弄得搓手搓腳，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如果回答沒有，那就不解一點風(fēng)情。如果說有，怕她對自己有信任危機。他靈機一動，詼諧地應(yīng)變道:“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你猜?！?br />　　 不遠(yuǎn)處的高音喇叭里正唱著趙云卿的歌曲《珊瑚頌》:“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珊瑚樹紅春常在，風(fēng)波浪里把花開……”
　　 信任是月老牽引下一根看不見的紅線，把兩個人的心牢牢地捆綁在一起。當(dāng)音樂響起的時候，姜曉寧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激情，抖落塵世風(fēng)煙，不在乎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姜曉寧先是把大汗淋漓的黎靜雅擁在懷里，既是心疼，又是愛憐，把她親吻個夠，當(dāng)激情燃燒的時候，一陣原始的沖動，他干脆把她按在草地里，開始做從亞當(dāng)夏娃時期人類被謳歌幾千年，又被鞭撻幾千年的風(fēng)花之事。抬頭看，藍(lán)天之上，一絲綿白的云悠然自得地浮動。
　　 “親愛的雅，我不會背叛你，永遠(yuǎn)不會?！苯獣詫庂橘朐诶桁o雅身體上，當(dāng)淤積的巖漿如火山一樣噴涌而出的剎那，枝葉茂密的白楊樹上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展開嘹亮的歌喉開始歌唱，曲子異常婉轉(zhuǎn)。
　　
　　 二
　　 姜曉寧有好幾次在同一個時辰做同一個夢。夢境里遼闊的夜空深邃無邊，遠(yuǎn)處緩緩流淌著不成規(guī)則的云，那朵云夢幻般繚繞。天上星辰稀疏，潮潮的月光撒在地上像潑了一層水。斑駁的樹蔭漾動著。當(dāng)他看到季晚清的時候，月亮周圍泛起許多暈圈。他心里最清楚，他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多年，并不覺得驚奇，也不覺得他是一個鬼魂而恐懼，甚至一點都不懷疑他仍然以不為人知的方式活著，只是常人的目光看不見而已，涌上心頭的是對他深深的歉意。季晚清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當(dāng)他目無表情，走到姜曉寧跟前時，一句話都沒說，伸手遞給他一把斧子。姜曉寧沒有思想，或者有思想，凝固一般，木訥地接了過來。其實他的懷里有著一把斧子。他不知道為什么還要再接過來他的斧子，更不知道拿著這些斧子做什么用。反正就這樣接機械地接了過來。姜曉寧也不說一句話，兩人相對無言。
　　 本來他有很多話要說的。譬如，自己隱蔽在暗淡之處的本性原來是如此得不堪一擊。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格局和氣場會是多么偉大，還曾幻想著有一天會舍己救人，真待突發(fā)事件的來臨，第一反應(yīng)是求全于自己。他一直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懊惱著，沮喪著。想在他跟前贖罪，卻再也尋不到這樣的機會。
　　 那天，路橋工程公司施工現(xiàn)場，隧道突然塌方，正是晚上換班時間。里面僅他和季晚清兩個人。季晚清與他在一個村，關(guān)系很好。他在用鐵鍬鏟石塊，季晚清打水鉆。當(dāng)他聽到了異樣的聲響，第六感覺告訴他即將大難來臨時，他僅是向季晚清大喊一聲快跑，然后獨自一人拼命往外躥，就在他健步如飛，逃離現(xiàn)場約摸十幾米時，就聽到身后轟的一聲巨響，繼而是彌漫著濃烈的塵灰和傾覆之后的一大堆廢墟，再然后就是亂作一團的眾人緊急施救過后留下一片殷紅的鮮血和消逝了一條鮮活的生命。事情一天天過去，姜曉寧最恐懼的事情就是思想陷進(jìn)良心苛責(zé)的漩渦。他極力回避，總揮之不去，每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揪心地痛。試想他如果能反應(yīng)快那么一點點，如果能及時跑過去拉他一把，他就很可能有生的希望。
　　 這些事情不容姜曉寧多想，因為有一個瘋婆娘像從地縫里鉆出來似的，一下子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瘋婆娘他不認(rèn)識。至于為什么與他不共戴天，也一頭霧水，但見得她嘴里咆哮著，雙手舉起一根彎彎曲曲表皮粗糙的木棒，使盡渾身力氣，劈頭蓋臉向他打來。他連忙躲閃，竭力后退，瘋婆娘步步緊逼。然后他后退到一道很深的水溝里，渾身沾滿污泥，其態(tài)甚是狼狽。猝不及防的他被驚嚇出一身冷汗，然后就清醒過來。
　　 夢醒時分，天還沒有亮，朦朧的月光優(yōu)優(yōu)柔柔地向地面漫撒，盛開著的月季花把婆娑的影子印在窗玻璃上，尋尋覓覓著，精靈一樣的存在。姜曉寧品咂著夢境，發(fā)覺夢境里的季晚清比活著的時候率真多了，也積淀了很多翔實的東西，包括格局和措置裕如的世事，不然為什么體態(tài)儼然俊郎書生。想必，他在那邊生活得很好。這樣一想，姜曉寧澎湃的思潮稍稍平靜了些。
　　 季晚清的死，不是因為姜曉寧，姜曉寧卻自以為有推卸不了的責(zé)任，這件事情如暮鼓晨鐘一樣激蕩著姜曉寧的靈魂，讓他備受煎熬，不得安生。姜曉寧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彌補的就是照顧好他離世之后遺留下破敗的家。他必須要這樣做，這樣，內(nèi)心的傷痛才稍稍好些。春耕，夏種，秋收，冬藏，姜曉寧除了把自己的田塊擺弄好，也幫著林可心把他家里的田地耕種得井井有條，把她幾欲風(fēng)雨飄搖的家支撐起來。就這樣寒來暑往，經(jīng)年累月。
　　 “你與林可心有故事嗎？”黎靜雅將最后一口面條吞咽下肚，因疼痛轉(zhuǎn)過扭曲的臉，此時她枯黃的臉上幾乎沒有了血色，病懨懨的樣子讓人心疼。
　　 這是何其相似的一幕，只不過心情與之前迥然不同。當(dāng)黎靜雅再次問起這句話的時候，距上一次是多年以后。在這些時間里，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變數(shù)。姜曉寧的兒子姜如林長大了，上了中學(xué)。姜曉寧一個肩膀挑起兩個家庭。擔(dān)子的分量，只有他自己清楚。風(fēng)吹著他的臉，雨打著他的臉，風(fēng)雨留痕，辛苦如鑿，把一個中年人的臉譜深剜成蒼老的模樣。
　　 人生無常，幾年以后黎靜雅病倒了。這是姜曉寧不能接受的，但血淋淋的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讓他不得不面對。
　　 黎靜雅第一次知道自己病情的時候是在一次鎮(zhèn)醫(yī)院組織村民免費體檢時發(fā)現(xiàn)的。操作儀器的是女醫(yī)生，很年輕，她告訴黎靜雅子宮有一類似橢圓形的東西，不規(guī)則，似肌瘤，又不像。建議她到縣或市醫(yī)院做深度檢查，然后再根據(jù)確診結(jié)果做進(jìn)一步的對癥治療。
　　 黎靜雅沒有聽取醫(yī)生的建議，固執(zhí)地認(rèn)為醫(yī)生太年輕，未必診斷得準(zhǔn)。退一萬步說，即使確實有，十有八九是子宮肌瘤。她想這種東西自己會收縮，會慢慢消失。況且不痛不癢，再者說人吃五谷雜糧，有病有殃在所難免。她想把家里僅有的一點錢都花在刀刃上，兒子上學(xué)需要錢，這個年齡段正是長身體，補充營養(yǎng)的時候，她覺得一分錢花在治病上都是浪費。當(dāng)她有一天突然腹部痛得大汗淋漓，不得不治療時，得出的結(jié)果簡直是晴天霹靂，她得的是子宮癌，是惡性腫瘤，已經(jīng)嚴(yán)重擴散，到了后期。姜曉寧舉債為黎靜雅動了一次手術(shù)后，她堅持回家保守治療，吃最廉價的藥物。
　　 自黎靜雅病重以來，姜曉寧把所有的身心都傾注在她身上，下晌回家或務(wù)工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為黎靜雅做她喜歡吃的飯菜，給她講外面發(fā)生的故事。他會隨她的歡樂而歡樂，隨她的痛苦而痛苦。只要有她在的一天，他的心里就看不到霧霾，看不到陰天。她承載了他的一切，燃亮了他生命的光。
　　
　　 三
　　 姜曉寧下晌回來，打開煤氣灶，給黎靜雅開小灶，是肉絲面條，里面還臥了一個荷包雞蛋。這是往常黎靜雅最喜歡吃的了。姜曉寧看著她強忍著劇痛，把面條吃完，掏心掏肺地說:“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你猜?！苯獣詫幍男那槌恋榈榈?，黑云壓城般的感覺，稍有不慎，就有傾盆大雨落下來，“親愛的雅，我不會背叛你，永遠(yuǎn)不會?！?br />　　 “你們之間應(yīng)該有。”黎靜雅瞪著太息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想要把他的靈魂看穿。她瞪了好久，才失望地?fù)u搖頭說，“我不再需想要你的癡情，太不讓人放心了?！彼暮笠痪渎曇艉茌p，像說給自己聽。
　　 “雅，你這個樣子讓我實在太難受。這一次我做主，明天就帶你到大醫(yī)院去看病，興許再動一次手術(shù)，會有轉(zhuǎn)機?！苯獣詫巶?cè)坐在床沿上，讓黎靜雅躺在他的懷里，顫顫巍巍地說。姜曉寧不忍心看著她痛苦的樣子。他多么希望有哪一位大師會挪移大法，把她的病痛轉(zhuǎn)移到他的身上。
　　 “我都成了藥罐子，天天花錢，咱們家哪兒還有這么多錢？”黎靜雅凝眸沉思。
　　 “你還在操心著錢，為自己著想一次好不好？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只要我還活著，就有辦法去掙?！苯獣詫幖贝俚卮⒅傲挚尚穆犝f了我的想法，非常支持，把家底都掏出來了。不夠的部分，我再向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借點?！?br />　　 “曉寧，你待我實在太好了，我很滿足。如果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女人?！崩桁o雅禁不住激動，煞白的臉上泛起縹緲的紅暈。她努力地抬起頭，把嘴掬成一團，想親吻一下俯首凝視著她的姜曉寧，卻怎么都夠不著。姜曉寧緊緊抱住黎靜雅瘦弱的身體，干脆把臉貼在她的嘴巴上，讓她貪婪地親吻個夠。
　　 黎靜雅只是一味地親吻，臉上不附以任何表情，她要把這么多年了對他的愛全部釋放。其實在姜曉寧對她讀不懂的世界里，早已翻江倒海。漸漸的，她情不自禁的淚水滾滾而下:“好！這一次我聽你的，咱們明天就去醫(yī)院?！蓖Ａ撕瞄L時間，黎靜雅緩緩地說。冥冥之中，在她的腦畔飄過七彩云團，姜曉寧站在云端，向自己招手。她沒有翅膀，飛不了更高的地方，與他知冷知熱相伴這么久，她已經(jīng)知足了，忍著陣痛，接著說，“下午，你把地里半畝紅薯藤翻了，這樣咱們?nèi)サ靡卜判?。過幾天有雨，萬一藤蔓扎了根，白瞎了一年的收成?！?br />　　 “好的。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咱們的莊稼都被我擺弄得以最好的勢頭生長著?！苯獣詫幱檬植潦弥难蹨I，心里五味雜陳。他不知道上帝為什么不眷顧他們，而把人間最難熬的苦難傾倒在他們的愛家。
　　 黎靜雅用枯瘦如柴的手撫摸著姜曉寧的臉，其復(fù)雜的表情意味深長，囁喏著嘴巴，似有什么話要說，卻欲言又止，什么都沒有說。
　　 一塊云從遠(yuǎn)處卷過來，遮住了太陽，光線變得暗淡起來。院子里的梧桐樹還算茂盛，大片大片的葉子不停地晃動著，做出搖搖欲墜的樣子，像與枝條作別，讓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