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柳岸】村莊的腳步·立春(散文)
這些年,我一直在行走,卻走不出“汪家溝”這三個字眼,就像我的村莊,永遠走不出二十四節(jié)氣的輪回一般。
汪家溝,一座位于西北山區(qū)的小山村,這是我的村莊,我的所有啟蒙都源于此。但我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一戶汪姓人家,那為何會得此名了?后來,二爺指著溝口兩孔黑乎乎的窯洞和莊院下地里的兩?;膲灢艑⒋耸碌烂靼?。二爺喜歡給我們小輩講這些,講起來會沒完沒了,講起來會不肯罷休,講村子的過往,講他的年輕,講故事里的故事,連一塊地他都能給我們講上半天。弟弟因此說過二爺,當(dāng)時我是一笑了之,現(xiàn)在想來,二爺爺講的或許是他這個年紀的孤獨,而弟弟則是年輕氣盛時的習(xí)以為常。
立春節(jié)氣一般發(fā)生在春節(jié)前后,但汪家溝的冬天似乎漫長了一些。莊稼地還凍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尋不得半點草木萌芽的跡象,每家每戶的牲口還在窯洞里悶聲悶氣的吃著干草,光陰好點的人家,會搭一碗料進去,為春耕做準備,整個村莊看不見一絲的生機。就連平常最忙碌的莊稼人這時候都會窩起來,年長者聚在一起下棋,打牛九,那些常年打工在外,一年才能回一兩趟家的年輕人走到一起,吹吹牛,顯擺顯擺自己,能聊的來的,三五相邀,坐在一起就著老母親壓的豬頭肉喝喝小酒,商量著來年干什么。
這時候的汪家溝談不上“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一份恬靜,但是別具一番安逸。時不時地會傳來幾聲狗叫聲,不知是誰家的親戚來串門。莊稼人最為真實,暫且不說餐桌上,就連進門都要禮讓幾番,手拉著手亦或是單手扶腰半推著,嘴里不停的說著“走撒,你走么”,半天才進得一家門。又是誰家淘氣的孩童,把鞭炮拆散,裝在兜里,偶爾點燃扔出一個,噼啪噼啪的響,丟進三叔家的羊圈,丟進周麻子老漢的莊院,隨后嬉鬧逃離。
汪家溝的莊稼人把立春不叫立春,稱之為“打春”。一個“打”字,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春為什么要打,怎么打,我問過二爺,二爺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后來我在網(wǎng)上得知,舊時人們在立春歲始前一天會用泥土做成春牛,在民間有在立春日舉行“鞭打春牛”儀式迎立春,祈福五谷豐登的習(xí)俗,因此有些地方會將立春稱為“打春”?;蛟S在這個傳統(tǒng)習(xí)俗與事物在當(dāng)今農(nóng)村慢慢消弭,蕩然無存的時代,這就是最好的解釋了吧。
打春是有時辰的,所以汪家溝的莊稼人不會讓小孩打在春里,也就是不讓小孩在這個時間里睡覺,具體的解釋是:打在春里的話這一整年孩子瞌睡多的不行。我思來想去,這也許跟常人所說的“春困秋乏夏打盹”有關(guān),是身體對季節(jié)變化的一個反應(yīng)而已。
二爺時常說:“早上立秋,晚上涼颼颼。”立春亦是如此,前腳立春,后腳春風(fēng)就吹進了汪家溝,如此,春風(fēng)成了汪家溝人收到最早的春訊。但這時節(jié)的春風(fēng)并沒有書中所寫一般,吹綠汪家溝的柳梢,吹紅唐家洼的桃花,吹醒南河灣里的旱蛤蟆,而是入了骨的冷,真應(yīng)了莊稼人的那句春風(fēng)入骨寒。它如毛兒刺似的,打在莊稼人的臉上,連那滿臉胡腮的莊稼漢都泛起了紅暈,鉆進莊稼人的褲腳,打一個旋轉(zhuǎn),又擠進每一個毛孔,滲進骨子里,凍得周家的雙海捅著袖筒,逢人就說“這天爺,打上春了么,還往死里凍人了”,說話時間,兩股清流從他的鼻孔里鉆出,他顧不得擦,只是一個勁的說著凍死了凍死了。
我向來是不喜歡風(fēng)的,尤其是這春風(fēng),我想汪家溝的婆娘們也是。他們洗衣做飯都不離開水,而沾了水的手被這惱人的春分一吹,就會裂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口子,猶如那犁鏵犁過的一塊地,村里人叫它“手口子”。聽嬸娘說棒棒油最管用,但是那時候村里窮,抹點棒棒油她們都要看日子摸,日子就是逢集上街,而現(xiàn)在這東西在各種護膚品層出不窮的今天又不好賣到,所以他們就會用土辦法,小的不管,大的用羊毛擰成的羊毛線纏起來。
再冷的春風(fēng),也拗不過時令的暖意。聽,叮咚叮,叮咚叮,是母親接水的聲音。南房子后脊梁上躺了一冬的雪開始化了,沿著青瓦片,細細長長的留下來,就像莊稼人的日子,太陽照在上面,猶如一根根銀絲白線,最后跌落在母親的水桶里,濺起平常歲月里的一朵花。
“春首上的雪,連四條腿的狗都攆不上?!边@是母親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灣區(qū)上背陰地里的冬雪,著實應(yīng)驗了這句話,一天一個模樣的化著,大伯家那塊種了冬小麥的地,由起初的大棉被,漸漸地變成了一團一團的爛棉絮,等到地氣一動,我想藏在下面的麥芽就要破土而出了。汪家溝那條土路兩邊的積雪變了個戲法,成了一灘泥水,一輛摩托車為了躲避他們,扭扭捏捏的從溝口上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不小心騎進了水坑,一個神龍擺尾,輪胎飛轉(zhuǎn),泥水四濺,一股青煙后,馬達咆哮著駛向灣區(qū)。
春風(fēng)化雨,汪家溝的春風(fēng)這時節(jié)大多都是帶著犟脾氣來的,由著他的性子來的,它不會如莊稼人所愿。遇上不好的年景,春風(fēng)會把干旱帶到四五月,莊稼人連種子都撒不進地里,這時候那怕是一星半點的雪花已經(jīng)是對這片土地的饋贈,已經(jīng)是對汪家溝人特殊的眷顧了,更別提化雨了。
好的年景也有,洋洋灑灑的春雪伴隨著春風(fēng)公平的落到每家每戶的田間地頭,落進每家每戶的院落,落在莊稼人的心頭上,于是莊稼人覺得日子有了盼頭,他們嘴里念叨著:“有了這一場雪,冬小麥估計差不多了,過些時日扁豆紅麻能種到地里了。”這時候的汪家溝是安靜的,春風(fēng)緩緩地吹,雪落了化,化了落,連平常最吵鬧麻雀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如果要找一句話來形容此時的汪家溝,我想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就是最它最好的寫照了。
有人說麻花溝來水了,干枯了一冬的麻花溝來水了,這是很少有的場景。河水從汪家溝的腳下靜靜地流過,喚醒了我的村莊,她邁開腳步,從立春準備走向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