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月15日清晨，大哥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親人們在息烽縣鹿窩鎮(zhèn)合箭村小竹苗組老家為他辦理了喪事。那幾天，村里的男女老幼和許多親朋好友一波接一波趕來，老家堂屋、坎子、院子里站滿了人，場景讓人感動。不過，最讓我感動的是，大哥孫女尹含玉寫給爺爺?shù)囊环庑?。雖然這封信永遠抵達不到它應(yīng)到的地方，但字里行間表達出了她對爺爺?shù)纳钌顟涯睢?br />　　 大哥出生于1946年臘月，名叫尹文超，出生時，家里十分貧窮，不到三歲時，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不久，二叔因生病加饑餓離開人間，我父親是長子，大不了大哥幾歲的三叔和幺叔全靠父母扶養(yǎng)。后來，大姐、二姐、二哥和我又相繼出生，家里負擔(dān)越來越重，成了村寨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困難戶。大哥到了上學(xué)年齡，父親不想讓他像自己一樣，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就咬緊牙關(guān)送我大哥去上學(xué)。上學(xué)那天，老師問父親給我大哥改啥名字？父親心想，一定要讓兒子念好書，今后有出息，至少要超過自己，就脫口而出“尹文超，文是文化的文，超是超過別人的超”。
　　 接下來，大姐，二姐、二哥相繼到了上學(xué)年齡，大哥看見父母勞心費神，無錢為孩子們交學(xué)費而焦頭爛額，于心不忍，就決定把上學(xué)機會讓給弟妹，年僅十一歲的他，沒上完小學(xué)，就不得不輟學(xué)回家。俗言說：出林筍子先難。大哥在家成了主要勞動力，天天同爸媽一道下地干重體力活，靠辛苦種地的一點收入維持一家人生計。就在大哥二十一歲那年，聽說鄉(xiāng)里要招一名代銷員，立馬趕去報考，結(jié)果在眾多考生中脫穎而出，當(dāng)起了代銷員。就這樣，大哥跳出了農(nóng)門，成了公家的人。
　　 后來，大哥成家后，有了三女一男四個孩子。排序老三的獨子名叫尹明勇，被家里人視為一家人的“傳家寶”，由于驕奢慣養(yǎng)，使之性格任性，跳皮搗蛋，從小不好好讀書。念完初中后，無論全家人好說歹說，死活不再繼續(xù)讀書了，成天無聊閑逛，得過且過，成了大哥的一塊心病。幾年后，大哥工作所在地興建起一個大型復(fù)合肥廠，他趕忙托關(guān)系把兒子招進廠里，當(dāng)起了工人。這下子，大哥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
　　 可萬萬沒想到，兒子結(jié)婚成家，生下一個孫子后，由于性格火暴，動不動就無理找茬打妻子，大哥性格內(nèi)向，言語不多，盡管竭力勸過兒子幾次，兒子任然我行我素，大哥實在拿他無招。媳婦實在受不了，一氣之下，提出了離婚。當(dāng)時，正在上小學(xué)的小孫子見父母成天吵鬧，沒有一點家的溫暖，哪還有心思好好念書，性格變得孤僻固執(zhí)，成天少言寡語，不愿與外人接觸。
　　 2016年底，大哥退休后，想到父親雖已過世，可老家年逾古稀的老母親需要照料，就毅然放棄在城里居住，決定回老家?；丶液?，勤勞善良的大哥猶如一個老農(nóng)民，時常穿著膠鞋，戴著草帽到地里勞作；時常把家內(nèi)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把家周圍的花園和盆景管理得有條不絮；時常幫大嫂炒菜做飯，讓家里充滿溫馨快樂。周圍人都夸大哥是一個閑不住的勤快人。
　　 那期間，大哥的兒子經(jīng)人介紹，又組成了新的家庭。兒子和新媳婦恩愛有加，一年之后生了一個女兒，長得眉清目秀，乖巧可愛。孩子出生不久，大哥見兒子婚姻穩(wěn)定，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祖孫四輩同堂，給家里帶來了天倫之樂。就給孫女改名叫小含玉，希望日子過得如玉一般美好?？珊镁安婚L，兒子仍是爆竹脾氣——一點就發(fā)火，又開始打罵媳婦，媳婦忍無可忍，在小孫女未滿一歲時，決定和兒子分道揚鑣。之后，兒子在廠里上班，沒時間照料孩子，年愈花甲的大哥大嫂只好當(dāng)起了“保姆”，承擔(dān)起撫養(yǎng)小孫女的責(zé)任。
　　
　　 二
　　 為照料好孫女小含玉，大哥真是煞費苦心，每天早晨，擔(dān)心老伴做的飯菜不合孫女口味，他就戴著老花鏡，系著藍布圍裙在廚房忙活。想到小孫女人小，吃不下菜桿，就用枯瘦的手指從菜桿上把嫩嫩的葉子摘下來，隨后用菜刀將菜葉切碎，放在電爐灶上咕嘟冒泡的白粥里，隨即輕輕攪動，煮成香香糯糯的菜浠飯，然后再叫小孫女起床吃早餐。
　　 那期間，大哥兒子對女兒不僅不管不問，反而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非打即罵。最為糟糕的是不滿兩歲的小含玉和寨里的孩子們玩耍時，一個大點的孩子對她說，你媽媽另找了一個新爸爸，不要你了。孫女回家把這事告訴了大哥，隨后大哭起來，口口聲聲要找媽媽。看到小孫女從小失去父愛母愛，孤苦伶仃，大哥心里像被針刺一般痛。他思前想后，決定用自己的愛來呵護孫女長大成人，經(jīng)常給她做好吃的，買玩具，擺故事，變著法子讓孩子擺脫了失去母親的心理陰影。時間久了，大哥變成了小含玉無話不說，感情最深的知心朋友。
　　 轉(zhuǎn)眼間，小含玉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大哥親自把她送到黑神廟上幼兒園，一一落實好小孫女的吃住。為了讓兒子每周一和周末按時接送含玉，大哥省吃儉用買了一輛小轎車。每周五下午，他總能掐準時間，早早到村口等候。車子一停穩(wěn)，小孫女就會麻利地從車里鉆出來，撲進爺爺?shù)膽驯?。到家后，他做小孫女最愛吃的炒土豆絲，蒜苔炒瘦肉，辣椒炒雞蛋等家常菜，每當(dāng)看著孫女兒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小含玉在幼兒園乖順聽話，聰明靈巧，積極參加幼兒園組織的跳繩、唱歌、畫圖等活動，經(jīng)常得到老師的好評和獎勵。大哥為了鼓勵小孫女，把她獲獎的獎狀按時間順序貼在屋里右邊板壁上。最讓大哥感動的是，有一天，孫女見到爺爺后，用小手把獲得的畫圖獎狀遞給爺爺后，還拿了一張小涂畫給爺爺，畫上是小孫女用彩筆涂的一個老人頭像，看上去有幾分像大哥，下面寫著：“爺爺，辛苦了！” 之后，大哥把這張畫端端正正貼在枕邊墻上，為的是每天早起晚睡時能多看兩眼。
　　 盛夏的夜晚，已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小含玉，搬一把竹椅坐在院子里，依偎在大哥身旁，吵著鬧著要大哥擺故事給她聽，大哥用布滿老年斑的手掌握著蒲扇，一邊為小孫女驅(qū)趕蚊蟲，一邊給她講起了《西游記》的故事，小孫女一邊吃著花生，一邊聽得津津有味。她聽完后，歪著頭對大哥說：爺爺，我要是能變成孫悟空就好了，那樣，我就能把離家外出的媽媽找回來。大哥看到小孫女天真無邪的樣子，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
　　 五年級上學(xué)期的一個周末，大哥發(fā)現(xiàn)回到家中的小含玉悶悶不樂，心事重重。吃過夜飯后，小含玉終于把心事告訴了爺爺，說她這次期中考試，英語沒考好，心里焦急。還叫大哥不要告訴她爸，因爸爸脾氣不好，弄不好自己又會挨揍。大哥聽后，耐心地開導(dǎo)她說：“我聽你爸說，你平時喜歡吃冰糖葫蘆。其實，生活就像冰糖葫蘆，有甜也有酸?？荚嚊]考好只是一時的，只要你努力，下次一定能行?！毙『裉ь^看著爺爺，爺爺眼神中滿是鼓勵與信任。
　　 讓小含玉最難忘的是，有個周六的一大早，大哥把即將小升初的小含玉叫了起來，告訴她，自己歲數(shù)大了，身體漸漸不如從前，要帶他去鄉(xiāng)信社，把自己平時節(jié)余的一萬元存給她，貼補她今后讀書的費用。一路上，小含玉對爺爺說，有人說一輩不管二輩事，在我身上，讓這句話見鬼去吧。大哥聽后笑著說，要是你媽在，有人疼你，我才懶得管這閑事呢。那天，當(dāng)小含玉從大哥手里接過信用社紅紅的存折時，心中充滿了溫暖與感動。她知道，那是爺爺對自己深愛的見證。
　　
　　 三
　　 兩年前，大哥感覺肝部隱隱作痛，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開始，他認為自己老了，身體有些不適是正?，F(xiàn)象，為了不給家人添麻煩，死活不愿意去看醫(yī)生。我和二哥聽說后，立馬趕回家中，把他接到貴州省人民醫(yī)院檢查，經(jīng)醫(yī)師仔細診斷，大哥患了肝癌。在省醫(yī)治療一個療程后，病情有所好轉(zhuǎn)，醫(yī)師建議他回家療養(yǎng)。那期間，家人們怕影響小含玉的學(xué)習(xí)，沒敢告訴她實情，當(dāng)孩子聽說爺爺已從醫(yī)院回到家中的消息后，好生高興。
　　 大哥回家后的那個周五，小含玉回家看到從前高大結(jié)實的爺爺身體變得骨瘦如柴，前后簡直判若兩人，知道爺爺病得不輕。之后，細心機靈的她見大姑、二姑神神秘秘，好像在輕聲擺談著爺爺生病的事，就悄悄走過去聽，知道爺爺患了肝癌晚期。她們?yōu)樽尃敔敹嗷钚┤兆?，就沒跟爺爺說實話。當(dāng)時，小含玉知道爺爺即將離她而去，跑進自己屋里痛哭了一場。
　　 不幸終于發(fā)生了，2025年5月16日，大哥病情加重。那天正值周五，小含玉回到家中，看到躺在床上的爺爺雙眼緊閉，被病魔折騰得痛苦萬分，說話有氣無力，醫(yī)師給他掛鹽水都滴不進去了，聽家里人說，爺爺己經(jīng)幾天滴水未進。第二天晚上，大哥病情進一步嚴重，她拉著小含玉的手，用微弱的聲音對她說：“孫女，爺爺走了，你不要難過，要把整個心思用于學(xué)習(xí)之上，這樣，爺爺在天上才會放心……”
　　 當(dāng)晚，小含玉和親人們守護在大哥身邊，她看到爺爺平靜地睡著了，想到爺爺對她的好，想到過去爺爺對她點點滴滴的關(guān)愛，立馬從書包里拿出筆紙，準備給爺爺寫封信，祈求上天能保佑爺爺盡快好起來。沒想到第二天天剛亮，爺爺與世長辭了。小含王攥著信站在爺爺面前，收信的爺爺已離開了人世，手里的信再也發(fā)不出去，字跡被淚水暈染成模糊的墨團。這時，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那好似小含玉悲痛的淚水。此時，她突然感到給爺爺?shù)男胚€沒有寫完，于是，她流著眼淚繼續(xù)給爺爺寫信：
　　 爺爺，我想告訴您，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已學(xué)會自己梳頭發(fā)，扎辮子，有了生活自理的能力。盡管下雨天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撲進母親撐開的傘下，好生快樂。但我學(xué)會了堅強，用書包頂著雨跑回家中。還有那晚學(xué)校上演《母女情深》戲劇，我望著舞臺上母女共舞的身影，突然想起兩歲生日時和你的一張合照——照片里爺爺?shù)哪槺魂柟鈺竦冒l(fā)白，我攥著你的手指，笑得露出豁牙。相框背面是你寫的“小含玉兩歲生日留念”，字跡圓潤，像永遠不會干涸的溪流在我心間流淌。我想，當(dāng)初要是沒有你和奶奶對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啥樣。不用說，你這份愛對我十分重要。
　　 你看，在我書桌抽屜里，珍藏著我八歲生日時，你寫給我的生活“秘方”：“人生在世，有苦有樂，就像一串冰糖葫蘆，只要自己咬緊牙關(guān)，只有吃過苦頭，才會有甜頭……”其實，我知道你的一生經(jīng)歷就是如此，你一生吃盡了不少苦頭，再苦再累也能咬牙挺住，你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爺爺，我知道這是一封永遠寄不出的信，就當(dāng)是我對您無盡思念的寄托吧。愿天堂沒有病痛，愿您一切安好。我會帶著您的愛，好好生活下去。
　　 大哥出殯安葬那天，我見小含玉把寫給爺爺?shù)男藕蜔堃黄馃?。那一瞬間，我想到有些思念本就不必有回音，就像春日的雨落在靜靜的湖面，泛起漣漪又歸于平靜。聰明機敏的小孫女把對爺爺?shù)乃寄詈途鞈偃谶M字里行間，讓它化著一股青煙飄向了天空。若大哥在天有靈，一定能收到孫女的心意，愿大哥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