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飯屋飄出粽子香(散文)
我不記得母親從哪年開始賣粽子,也不記得母親從哪年不再賣粽子。只記得兒時記憶里有那么兩三年,從麥?zhǔn)涨暗蕉宋绻?jié)后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晚上包粽子,凌晨煮粽子,早起去賣粽子。
母親賣粽子之前,我對“粽子”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不知道它長什么樣?只是在平常生活中常聽人說,“你裹得真嚴(yán)實,跟個粽子似的!”對端午節(jié)也是如此,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沒人叫端午節(jié),都說五月大五。節(jié)前幾天母親會去給姥姥和奶奶送禮,雞魚酒肉之類。上學(xué)后,我對端午節(jié)有了淺顯了解,知道是為紀(jì)念幾位投江的古人,知道民間有“賽龍舟”“吃粽子”的習(xí)俗,知道了它是我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
村里老人常說“小孩兒就是跟嘴親”,對于小孩子來說,古人愛是誰是誰,投不投江跟我無關(guān)!賽龍舟對北方孩子來說,也是個模糊的概念。我的家鄉(xiāng)在北方平原地帶,既不靠海也不靠湖,黃河雖在家鄉(xiāng)穿過,但離我家還有近百里路。見過唯一的船就是村后小河里電魚的鐵皮船,再就是用車輪內(nèi)胎和木板做成的獨(dú)木筏。唯有對粽子充滿期望,我想看一看粽子到底長什么樣?為什么老人們都說裹得嚴(yán)實就叫粽子,想嘗一嘗它到底是什么味道,甜的還是酸的?樹上結(jié)的還是水里長的。
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農(nóng)閑時常做一些小買賣。雖大都是走街串巷或成本較小的小營生,但母親做得風(fēng)生水起,改善家庭花銷的同時,又滿足了我和小妹的口舌之欲,可謂一箭雙雕。也正是因為這點,我小時候家里雖不富裕,但嘴上沒受過窮。
父親有幾年和一位高唐做煙花的朋友走的很近,他這位朋友家每年端午節(jié)前夕會做粽子生意。父親和母親商量包粽子來賣。不用投什么本,說干就干。
母親當(dāng)時賣的粽子,不是現(xiàn)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竹筒粽子,也不是質(zhì)地偏硬的竹葉粽,而是用葦子葉包的原味甜粽。放在當(dāng)下看,就是最家常的那種。
葦子葉在北方農(nóng)村不算稀罕物,由于山野外水域較多,河溝隨處可見,葦子葉并不難找。但能用來包粽子卻不多。普通葦子葉狹窄細(xì)長,包裹性太差,容易漏米基本沒法用。這就要找那種稍微寬大的葦子葉,但這種葦子不是隨處可見。在村南邊的前李村有一塊區(qū)域生長這種葦子,父親有過幾次去那里采摘,但由于太少,沒幾次就采完了。后來父親又找到村子西邊黃莊村的一片葦子坑,那里的葦子葉又大又嫩,極適合包粽子。承包葦坑的村民和父親有些熟識,父親打過招呼后,便來這里采摘。整個包粽子期間,大部分葦子葉都出于這里。
粽子葉有了,再來說米。普通大米包出來的粽子不好吃,比較松散。這里就需要用到江米。江米是糯米的一種,米粒呈白色不如普通長米透明,香味很濃,熟米很黏。不說熬,單就泡著或生米都能聞到濃濃的香氣。我從小不喜歡喝大米湯,每天早上醒來當(dāng)?shù)弥赣H熬了大米湯,都很失望地重新鉆回被窩。大米湯在農(nóng)村很受寵,熬起來省事,坐上水放上大米,就可以忙別的事情。等忙完事情了,大米也熬開花了,想喝稀少放米,想喝黏多放米,自己掌握。大米和小米不一樣一般是不淤鍋(漫出鍋沿)也不粘鍋。后來母親用江米熬過幾回米湯,我一改往日對大米湯的態(tài)度,能喝兩碗。湯味香氣撲鼻,而且黏柔潤嗓。
包甜粽離不開紅棗。紅棗是買來的,當(dāng)時一個甜粽里有三顆紅棗。母親包的是三角粽,每個角上一個棗。對紅棗的選擇不是很嚴(yán)格,但有一點,必須不能是漿包棗(棗雖大但肉質(zhì)不實且味道極差)。做出來的粽子會有一股壞棗味。
采回來的葦子葉清香清爽但很脆,需要煮透以增強(qiáng)柔韌性。采摘和煮制都?xì)w父親管。每煮葦子葉的時候,整個院子里都飄著一股清香,像是清晨或日落時分,站在葦子坑邊練習(xí)辟谷。一股股山野間最原始的清新氣味,潤喉清肺,沁人心脾,香味久久不散,讓人心曠神怡。
葦葉采的少時,煮了全部用完。采的多時,也全部煮出來,晾涼后,打成把備用。下次用的時候只需一泡即可。
江米也要提前泡好,要讓米粒充足吸收好水分,否則包出來的粽子餡料會偏硬一些,而且香味無法完全釋放。潔白無瑕的米粒在清水里,像是一顆顆珍珠,又像是一顆顆魚的眼睛。當(dāng)看到母親泡米時,我會忍不住把手伸到里面撈一下。江米表面的那種膩滑,給人一種很舒適,很溫暖,很安逸的感覺。母親會在旁邊說我一句:“別下手,手上臟,會破壞了米的香味?!眹樀梦亿s緊拿出手來。江米泡好后會用白糖或糖精水拌勻,當(dāng)時糖精水用的較多,相較白糖來說價格要低廉一些。
紅棗也需提前泡發(fā)好。泡發(fā)不好的紅棗會和江米一樣,肉質(zhì)偏硬且香味無法全部釋放出來,達(dá)到最佳食用狀態(tài)。每次泡紅棗,母親都會多泡一些,主要預(yù)防我和小妹偷吃棗導(dǎo)致比例失調(diào)。泡好的紅棗,在煮之前就很好吃,對于我和小妹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
待一切準(zhǔn)備就緒。晚飯后,父親和母親就開始包粽子。在老家屋子北墻處放著一張大案板,是之前經(jīng)營面條作坊時,切面條掛面用的。面條作坊關(guān)停后,這個案板被留了下來當(dāng)了桌子,而此時又成了包粽子的工作臺。
昏黃的燈光里,父親和母親拿起兩片葦子葉錯疊在一起。如果葦子葉比較小就用三片。錯疊起來的葦子葉以中間為支點,把兩端錯開向中間折疊,形成斗狀。拿一顆紅棗放在底端角上,舀上一勺米把紅棗蓋住,再在頂端兩側(cè)放兩個棗,然后把上面多余的葦子葉折疊下來,把下面斗狀包裹嚴(yán)實,不讓米流出來。隨后用白棉線或皮筋扎緊。皮筋不是現(xiàn)成的,都是父親把舊自行車內(nèi)胎剪成細(xì)圈做皮筋用。
父親和母親包粽子的時候,我和小妹從開始幫他們遞葦子葉,遞棗(為偷吃紅棗),到后來開始學(xué)著包。不長時間,我們也學(xué)會了。父親和母親多了幫手,雖效率不高,但用母親的話說,“嗯,不錯,放屁就添風(fēng)!”包好的粽子,會放在大盆里,等候煮制。
母親賣了很久粽子,我卻從來沒親眼見他們煮過粽子。聽母親說,煮粽子基本都在后半夜。煮的早第二天就涼了不好賣,煮的晚一是不入味不好吃,再就是趕晚集怕賣不完。所以只能在后半夜煮,煮完后就悶在鍋里讓其入味,早上剛好撈出來去賣,又熱又香很搶手。
一大早,母親會把我喚醒說,要去賣粽子,鍋里給我們留了幾個,讓我們吃過粽子就去上學(xué)。有時候我會起來給母親幫忙,往自行車上抬簍子。還未走進(jìn)飯屋,就已聞到濃濃的粽子香。葦子葉的清香,濃郁的江米香,甜膩的熟棗香,三種味道相互交織,一次又一次挑逗著我的味蕾,讓我不禁咽下口水。
整個飯屋蒸汽氤氳,在濃濃的蒸汽里,我看到母親扎著圍裙,把壓在粽子上的幾塊板磚,還有竹蓋墊拿起來,一個個粽子從昨夜的翠綠色變成了深綠色或褐黃色。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在鍋里,像等待檢閱。母親用笊籬撈起粽子,控過水把它們排列在鋪有油布的竹簍里,全部撈完后,拿出五六個放在瓢頭里,放回鍋里重新蓋上蓋。隨后拿著油布包裹的棉被蓋在竹簍上,起保溫作用。
我?guī)湍赣H把竹簍抬到自行車后架上,用繩子加固后,母親準(zhǔn)備出門。小妹也醒了對著母親喊:“娘,你可別都賣完嘍!”母親噗嗤一笑,“你這憨妮子,我還沒出門呢,你就說這不吉利的話,賣不了怎么掙錢?掙不來錢,怎么給你們買好東西呀?”小妹呵呵地笑了。
送走母親,我?guī)∶米哌M(jìn)彌漫著粽子香的飯屋。掀開鍋蓋,端出里面的粽子,你一個我一個吃起來。扒開粽子葉,江米團(tuán)呈不規(guī)則立體三角形,油亮拔絲粘手,紅棗深深嵌在米團(tuán)里,咬一口,黏黏的,甜甜的,此刻,吃一顆粽子仿佛是世間最幸福的事。
母親駝著一竹簍粽子,沿街串巷或去幾十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趕集。我沒聽過母親吆喝,但我猜想應(yīng)該跟街上賣粽子的差不多,“粽——子,剛出鍋的江米粽——子,又香又甜的江米粽——子,快來買哩……”
如今,粽子已不再是稀罕物。街上、學(xué)校和游樂場門口隨處可見。全國各地商超更是常年有貨,不再只局限于端午節(jié)。粽子品類也越來越多,竹葉粽、葦葉粽、竹筒粽、焦芋葉粽、玉米皮粽……餡類更是多種多樣,紅棗粽、豆沙粽、板栗粽、雜糧粽、咸肉粽……品類多樣,味道各異,我卻不再像小時候那般愛吃粽子。每當(dāng)路過賣粽子的攤位,我會駐足細(xì)聞,期待童年那個熟悉的味道,等待那一縷縷曾從飯屋里飄出的粽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