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水下陵與墳上的莊(散文)
那年我路過洪澤湖時,突然間有人叫道:快看、快看,那水里的古墓露出來了。聽到這叫聲,車內昏昏欲睡的人們頓時來了精神,大家齊扭頭向窗外看去。有人不屑地說著那是朱元璋的祖林,那人說著這話時得意的神情好像只有他知道。隨著眾人的目光,我看到水浪不倦地拍打在穹形的石磚結構上,磚縫間的白灰已被漚成了灰黑色,透著腥臭的氣息。還想再看得更清楚時,車子已經走遠了,心里留下的疑惑與那片湖泊一樣的茫然。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明祖陵時的情景,遺憾的是那天僅僅看到了它露出水中的一角。當時我曾疑惑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朱元璋作為天下的主宰,完全可以把祖墳葬在任一塊風水絕佳的土地上,他為何要把祖墳安葬在這水中,不怕冷水長時間地漚泡著祖宗的尸骨,這著實讓人難以想通啊。后來看了明史,才明白這與古黃河的支流奪淮有關。在大明朝的后期,黃河肆虐,其中的支流涌入淮河后,致淮河年年決堤,下游的湖面不斷擴大,連河岸上的泗州城都淹沒在水中,何況是建在地下的明祖陵。身陷澤國的人們深深體會到人類在自然面前的無力,此時大明王朝已衰弱到連守陵人的生活費都難以兌現,更不用說能有多余的精力去修建祖墳了。祖陵沒入水中,恰似一個王朝衰敗的縮影。
多年后我再次來到湖邊時,這才有機會細看這片大地。這里和我的家鄉(xiāng)一樣,一道道相似的河流、一片片相似的湖泊,奇跡般地鎖住了暴虐的洪水,昔日澤國已變成了漁米之鄉(xiāng)。處于南北地域過渡的中間地帶,大家在飲食上也是面食與米飯相交替,與家鄉(xiāng)相近的習俗讓我不由地生出親近的感覺來,那種與君共飲一河水的親近。
有人在湖邊趕著羊群,羊群挪動時如白云在緩緩地飄移著,在這祥和與安寧的氛圍中我又想起了那個打柴人。元朝末年,百業(yè)凋零,貧民賣苦力也難找到地方,盲流討飯者當道。泗州平民朱初一不得不以打柴為生,這是一項不需要現錢的營生,只要人有力氣就行。有一天朱初一躺倒在草叢里歇息,朦朧中他聽到有人爭論著,河水到這里拐了個彎,這像是青龍環(huán)抱之地…沒等這人說完,同行的另一人“噓“地一聲阻止了他,接著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朱初一然后大聲道,師弟啊,這里一馬平川,哪有好的風水,埋在這里后人能平平安安就不錯了。這是兩個道士,他們沿著泗水河向下游趕來,見到這片被河流抱攬著的土地,師弟忍不住好奇議論起來。其實師兄比師弟看得更透徹,他不但看出這里是風水佳地,同時也看到了躺在草叢里的朱初一。他們辛辛苦苦找到的風水地,哪能輕易地泄露給這個陌生人,何況他們連那人的一口水也沒有喝到,所以他及時出言阻止了師弟,岔開了話題。
古老的風水學自它面世之后,便為人們奉為是解密天地人之間因果關聯的天書,自古及今一直有人在研究著它。山脈河流常能孕育出好的風水,而風水與命運的關系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也無法去驗證,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神秘。在鄉(xiāng)間的陽宅和陰宅選址活動中,人們唯恐出了差錯會給家里帶來不好的氣運,到現在還是離不了風水先生,鄉(xiāng)里人對風水一直是深信不疑。
兩個道士離去后,朱初一暗想,窮人只想著能填飽肚子,哪怕刀架在頭上也要先吃飽,哪還有多余的心思去管什么風水。風水好,有錢富貴了又能怎樣,這附近的有錢人哪家沒被搶過。廟里的和尚同樣有錢,還有菩薩的護佑,當著菩薩的面人們敢搶寺廟。官府征,土匪搶,饑民也在惦記著,有錢人的日子并不好過。自己又何必去費神費力地去選什么風水寶地。
這個朱初一便是朱元璋的祖父,他從江南逃荒到泗水邊,依舊沒能擺脫掉窮困的命運。決定不在勞神破費尋找風水寶地后,他在臨死時就囑咐后人,把他埋在這塊道士嘴里說著不好而內心里已認可的地塊上。不管朱元璋后來當上皇帝是不是與此有關,那兩個道士卻因而多了份可以炫耀的資本。
平民出身的朱元璋深知民間的疾苦,他登基后提倡人們要簡葬,反對奢侈浪費,然而這樣的制度僅僅是針對平民的。他自己不但重修了祖墳并派人駐守,還給自己準備了奢華的孝陵,死時又把活著的妃子們趕到陵內殉葬??吹较装倌甑难吃嶂贫仍谒掷锏乃阑覐腿?,朝野內外一時驚呆。
或許是朱元璋的帶頭暗示作用,后世的明王爺們無不仿效給自己修建奢華的大墓。除了著名的明十三陵外,民間眾多的王爺墓如星辰般散落在全國各地,山西的墳上莊便是其中一處。
山西的山多,那里的山連著山,山套著山。遠處的山巒常與天際模糊在一起,那浩渺無垠的空闊讓人覺得自己在自然面前的微小。因為缺水干旱,山上的草木常是這一片那一片的,沒有長草的地方裸露著或灰或褐的山體,在天地間坦蕩地展現著它的荒涼。
連草木也不肯生長的大山里,難以想象代代山里人是怎么活下來的。讓人欣慰的是,近些年來人們陸續(xù)搬出了大山。人們搬離后,留下了世代生活的院落,有的院落門庭破敗,門梁的一頭擔在墻肩上,另一頭耷拉在地上,讓人擔心一陣風就能把門梁吹下來。坍塌的墻壁上露著修補過的痕跡,留在墻上的白色墻皮先是變黃,又由黃變成了灰色,像是在墻上貼了塊大膏藥。
盡管山村里透著敗落的古舊氣息,但還是讓我感到十分親切,像是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我們的族譜上常寫著,先祖?zhèn)儚倪@里洪洞縣的大槐樹下出發(fā)分赴各地,我們的根就是在這里。雖遷到外地,還是保留了祖先的一些生活習慣。同樣的石碾,同樣立在路邊的歪脖子老樹,同樣破敗的院墻,還有同樣辛勞的人們,同樣用最原始的工具在泥地里苦苦地掙扎。這種親近是來自于血脈相通的親近。
這里與我家鄉(xiāng)不同的是,因為外界新的文化理念進入大山的緩慢,甚至進不了大山,便成了制釣山村發(fā)展的阻礙。好多山村里還保留著明清時代的廟宇、戲臺、老宅院等古建筑,見證著過去的熱鬧與繁華。那些舊墻上還殘留著模糊的字跡,石碑上刻寫著當地曾發(fā)生過的事。農耕時代人們對自然的認知與文化信仰、文化的傳播方式以及人與大自然的相搏,全能從這些遺跡上看出些痕跡。
也正因為大山的隔阻,投入后見效的緩慢,外界資本不屑進入,墳上村這樣的古村落也幸運地保留了其原始風貌。墳上村在臨汾呂梁山的東麓,離市區(qū)十多公里的地方。與其它普通的山村一樣,在村中還能見到老舊的土墻土房,讓人一眼就知道這些房子有些年頭了。村中有條筆直的大道直通向村后的大墓,大墓最高時有二十余米。這條大道就是通往大墓的神道。人們在神道兩旁建起了一排排的院落,腳下便是墳墓,因此村人自稱他們住的是墳上村。
沿著神道向大墓看去,神道兩旁是直立的望柱及各種石像生。左右兩根望柱上雕刻著盤龍飛鳳,穿過望柱后是神道兩傍的石像生,石像生有文臣武將、石獅、獬豸、駱駝、麟麟、大馬、石羊等。眾多的石像生體現了古人事死如事生的理念。每個石像生之間的間隔約有五米,行走于其中仿佛穿越到了古代。細看這些石像生動逼真,身上的裝飾條紋清晰細膩。歷經漫長歲月的洗禮后,石像的外皮已蒙上了一層與村莊一樣的灰色,有的石像上還出現了裂紋。傳說撫摸石像能給人帶來好運,那個低矮的石羊因為易于撫摸或是便于騎跨到背上,羊背上已磨出了一層光亮的包漿。
別處是推窗見光亮,而墳上村則是推窗見墓,在田里勞作時抬頭也是大墓。那么,村人為何還愿意把住宅建在神道旁,將自己的生活與大墓捆綁在一起?原來村人大多是守墓人的后代,守好這座大墓曾像無形的繩索一樣牽系著他們的代代先人,把他們的活動范圍局限于方圓幾里的圈子內,直到王朝滅亡后他們才得以解脫。
村里有人自嘲他們是墳上生、墳上死。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生活在墳墓之上,只是好多地下的墳墓已看不見罷了。人死后大都要埋于地下又歸于泥土,平民簡陋的土墳與精心用磚石構造的貴族墓無法相比,在短短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時間里平民墓便會消失得不見蹤跡。
在歷史的長河中,曾發(fā)生過多少朝代更迭的往事,能留下的痕跡已很少了,我們今天還能看到水下陵與墳上莊這樣的歷史遺跡無疑是幸運的,其承載的故事也讓歷史更加豐富精彩,這是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